就拿他来说,他说出口的数字一定和建筑工程队、礼品商店有关,所以他断定厂长说的数字和酒厂有关,整篇报道只涉及到利润和采购价,如此简单的数字不可能和利润有关系,那只可能和采购价有关,如果答案是12,可以组成两个采购价,一块二毛和一毛二,一个是零售价,一个是酒瓶回收价,所以这个答案不对。
可还有其他答案吗?
他蹲在厕所想了半宿,二十八号清晨,他忍着腿麻站起来,脑袋里蹦出来一个字“骑”,不妨假设他的思路是对的,那么答案就是6,仅可以组成一个采购价,六毛,厂长又让利一毛,那么最终的采购价是五毛。
沈图强是池县吉宝酒厂的大客户,厂长不可能在给沈图强七毛三的采购价基础上给其他人五毛,只可能给沈图强五毛,或者低于五毛的采购价。
林北耳边响起许初彦的声音:“世道残忍,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人心难测,不是人骗你,就是你骗人。”①
声音似磨牙凿齿,又似恨铁不成钢。
林北眼里是被磨的平滑的青石板,斑驳的台阶:“就算宋丰达最终给我的采购价是四五毛,裕辉酒厂每年从我手里赚十来万,这可是中小型工厂一年的利润。”
“他想要做成这单生意,必须依着我,按照我的行程跟我谈合作。”林北继续往前走,登上台阶,左转,走进一个宽敞的巷子,阳光洒在墙头上,林北眯眼看灿烂的阳光。
“20万”、“十来万”,这是王子城不敢想的数字。
两个数字让王子城头皮发麻,眼睛直楞。
林北快走出巷子,王子城抽自己一巴掌,高兴的痛呼一声,窜起来屁颠屁颠追上林北,嘿嘿笑说:“林老板,我是……”王子城脑袋卡壳,突然脑袋里灵光一闪,出现了他在报纸上看到的一个名词“业务员”,他兴奋拍大腿说,“我是王子城,永兴酒厂的业务员。在茫茫人海我们相遇,说明我们有缘,更说明上天指引你和永兴酒厂合作。”
林北上下打量王子城,眼睛里充满了不信任。
王子城被林北看的心虚,眼睛不敢和林北对上,他视线四处飘,远处驶来了一辆电车,他拽着林北到站台:“快,我们坐这辆电车到凤山路下,然后坐城乡公交车,到永兴酒厂站下车。”
林北被王子城半拉半拽扯上电车。
电车行驶的方向和汽车客运站的方向相反。既然坐上了电车,电车也已经开了,林北妥协了,愿意跟王子城到永兴酒厂看一看。
王子城高兴的差点当场喊他出息了,给他爹拐了一个大客户,嘿嘿,这个大客户原本是裕辉酒厂的,结果被他拐跑了。
林北靠窗坐下,视线穿过窗户看到密布的电车电线,问王子城:“全国各个地方电荒,你们这座城市市区怎么用电车?不怕突然停电,电车没法启动吗?”
“煤城就在我们隔壁,我们用隔壁煤城的电,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电荒。”王子城挨着林北坐下,“比起烧柴油的公交车,还是电车好用。”
“我去过好几个城市,只有你们城市用电车。”林北点头道。
林北的话让王子城吃惊。他不觉得珠市有多好,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许多城市和珠市一样,电车是这座城市用的最多的交通工具,原来不是。这个认知让王子城心里美极了。
昨天他下了火车匆匆前往裕辉酒厂,从裕辉酒厂回到市区,他匆匆吃了饭,立即找一家招待所休息,都没来得及好好看这座城市。
现在时间充裕,林北好好看这座城市。这座城市用红砖盖房子,许多墙体不抹水泥,巷子幽深,巷子深处有台阶,天空没有淮市蔚蓝,电车电线是五线谱,麻雀落在五线谱上弹奏悦耳的曲子。
如果有机会,他想带好好、聪聪来珠市走一趟巷子,乘一次电车。
下了电车,王子城带林北乘上了城乡公交车。
坐上了公交车,林北发现裕辉酒厂和永兴酒厂在珠市的两端,裕辉酒厂在珠市的下风向,永兴酒厂在珠市的上风向。
考虑到永兴酒厂在建国前建成的,林北理解了永兴酒厂为什么建在上风向,一,永兴酒厂第一任厂长没有意识到酒厂会产生烟雾污染,二,他恰好有一处地皮在那里,他就在那里建了酒厂。
九十年代末期,美国的环境保护和环保理念席卷各国,各国纷纷向美国学习,各个地方政府在保证经济的前提下保护环境,但珠市有两个酒厂,一个如同初阳冉冉升起,一个如同夕阳走下坡路,林北合理推测永兴酒厂要么迁址,要么消失。
到了永兴酒厂站,王子城、林北下了公交车。
“前面就是永兴酒厂。”王子城兴奋说。
林北眺望永兴酒厂,揶揄道:“我闻到了烽烟,这座酒厂有历史给它的馈赠。”
王子城的脸当场黑了,越瞧被火烧黑的痕迹,他脸色越黑。因为宋响买通了门卫,门卫放宋响进入酒厂,宋响才能实施计划放火,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怕说出口,给林北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他深呼吸一口,压下火气,笑着带林北进入酒厂。
两人进入酒厂,林北瞥了一眼焦黑的墙壁,跟上王子城的脚步。
两人走了十来分钟,林北站在一扇门前,王子城站在窗前,趴在玻璃上往里望,他跑到门前,敲了三下门,不等里面的人说话,他推开门进去:“爸,业务员王子城前来汇报工作情况。”在他爹王维全捡橡皮砸他前,他三两步窜到他爹身侧,伏在他爹耳畔嘀咕,饶是王维全见过大世面,也被王街溜子说的话刺激的心肝乱跳。
不久前,领导喊他和宋丰达到家里吃饭,酒桌上说永兴酒厂和裕辉酒厂本就是一家酒厂,说亲兄弟内斗让人看笑话,拽他的手放到宋丰达手上,让他和宋丰达握手言和。这顿饭他吃的胃疼,过了几天,宋响出来了,特意跑到他面前向下竖大拇指,王维全心口窝疼。
他刚嘀咕裕辉酒厂是亲儿子,永兴酒厂是养子,亲儿子不对,当爹的能责怪亲儿子吗?不能,那只好让养子不断妥协、退步。
宋丰达顿觉眼前一片漆黑,哪里想到王街溜子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居然“胆大包天”把裕辉酒厂的客户拐跑了。
王维全咬牙拍桌子,为了膈应宋丰达,就算他卖了亲儿子也要谈成这单生意。
王子城翘着尾巴跑到门口请林北进来,将林北介绍给王维全认识,王维全握住林北的手就不想放手,生怕放手这么肥的鸭子飞到宋丰达的餐桌上。
林北:“……”他低估了王维全和宋丰达之间的矛盾。
林北重新评估他对于王维全的意义,他说:“王厂长,我能参观一下酒厂吗?”
“可以。”王维全大声应道。
王子城:“……”他那个稳重的爹呢?果然在大订单面前,没有一个人能够淡定。
王维全带林北参观酒厂,王子城站在林北另一侧,父子俩把林北夹在中间,好似怕林北突然跑了。
林北:“……”他进不了裕辉酒厂的大门,跑个啥。
林北面带微笑听王维全介绍酒厂,了解到了酿酒的程序,尝了酒厂评级高的酒,也尝了酒厂普通酒。
三人回到办公室。
酒厂的党委书记、两个部门的主任听说来了一位大顾客,他们跑进办公室,上来就和林北握手,递烟给林北,当着林北的面安排人打电话定一桌酒席,这样的话,至少保证下午两点之前,他们有借口留下林北。
王维全悄悄递给三人赞赏的眼神。
三人坐到一旁抿唇笑。
林北把四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把包放到桌子上,打开拉链,里面整齐摆放数十捆钱:“我带着诚意到……”
林北顿了一下,咽下裕辉酒厂,说:“永兴酒厂和你们谈合作。”
别说他了,就算宋丰达也没有见过如此爽快的人,宋丰达见到这么多钱恐怕也会失了分寸。王维全为他在林北面前打翻茶缸找借口。
他扶起茶缸,拿毛巾抹掉水渍,说:“你采购多少斤白酒?”
“十万斤。”林北问,“珠市和淮市通航吗?”
“通航。”王维全果断说。
林北又问:“白酒走河运到达淮市,要走多少天?”
王维全想了一下:“八到十天吧。”
“你们能拿出十万斤白酒吗?”林北跟他确定一下。
“能,肯定能。”王维全中气十足说。
“四毛。如果你愿意,下年我至少订二十万斤白酒,直接从永兴酒厂订货。”永兴酒厂普通白酒绵柔醇清,用来酿青梅酒、桂花酒,口感绝对超越上一批青梅酒、桂花酒,所以林北出四毛,他一点儿也不心疼。
王维全看党委书记、两位主任,从三人眼里看到狂热,他懂了,他们前日到上头申请迁厂,顺带扩建酒厂,以酒厂被宋响烧了为借口,领导说他很为难,又说市里财政没钱,又说酒厂销售情况一般,酒厂的产量正好配上了销售量,完全没必要扩建酒厂,只要他谈下这单生意,把林北和酒厂牢牢地拴在一起,他再次找领导打申请,他就不信了,领导还能找出什么接口搪塞他。
只要他让一点利,他就能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王维全眼睛一闭,说:“成。”
林北表面淡定,心里却异常吃惊,他还以为他要和王维全磨磨嘴皮子,才能把价格压到四毛。
一切顺利的让林北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他的手插进兜里,悄悄掐了一下大腿,眉头微抬,证明他刚刚疼过。
林北抽出手,把包推到王维全面前:“里面是定金,十一月下旬给你结五分之二的尾款,新年前一个星期给你结全部尾款。”
王维全使唤王子城把会计喊来,让会计点钱,他、三人和林北讨论细节,讨论到运输问题,林北愿意走水路,他们约定本月三十号出货。
会计带了三个人过来点钱,点完钱已经中午了。
林北和王维全签了合同,王维全使唤王子城先到大饭店布置一下,他喊上会计、党委书记、两位主任陪同林北到码头转一圈,然后他们前往大饭店。
一群人进入包间,王子城马上通知后厨上菜。
林北跟王维全说:“王业务员心思细腻,脑子灵活,年轻有活力,又敢说敢做,他特别适合谈业务。”
王维全笑眯眯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安排他跑业务。”所以王街溜子不是业务员,也得给我做业务员。
其他人纷纷夸奖王子城。
王子城嘴角咧到耳后根。他活了十八年,头一回知道他有这么多优点。啧,他本来就有很多优点,只是没有人发现,这不巧了,被他偶然撞上的人发现了。
王子城的灵魂得到了愉悦。想到他首次谈业务,谈到这么大的单子,他一定跟紧了,不允许这个单子出现任何问题。
一群人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下午两点酒席散了,王维全安排王子城送林北回到招待所。
王子城在下面等林北,林北回到房间,从兜里掏出手提布包,他把放在床上的换洗衣服装入包里,从兜里掏出一块报纸砖,把报纸砖丢进包里,拉上拉链,拎包下楼退房。
王子城又送林北到火车站,给林北买了一张到淮市的火车票,陪林北等火车,送林北乘上火车。
林北坐到靠窗的位置上,打开车窗,朝王子城挥手。
王子城用力挥手。
火车离开车站,直到看不到火车,只能看到望不到尽头的轨道,王子城才放下手臂,攥紧拳头蹦跳,朝轨道喊:“王子城,你真优秀。”
他不在乎周围异样的眼神,嘿嘿笑跑出火车站台,乘车回到永兴酒厂,去盯工人给林北配货,对照订单一次次确认货是否配对。
三十号下午,林北订的货登上了前往淮市的货船,王子城顶着黑眼圈站在码头上,目送货船离港,他转身,看到宋响一脸阴翳站在他面前,王子城抓后脑勺,他好像忘了他和宋响约定昨天晚上到老海关打架,他活动一下脖子说:“不好意思,我忙着配货,忘了和你约架的事,要不这样,咱们现在打一架,赌约照旧。”
“我把时间改到今晚。”宋响咬紧腮帮,死死地瞪着王子城。
“爱打不打,不打拉倒。”他昨晚一夜没睡,困死了,他要回家睡觉,没工夫大晚上找他干架。
“王子城,你是不是怕我。”宋响大声喊。
王子城看了一眼变成圆点的货船,伸了一下懒腰,从王子城身边走过去,骑车回家睡觉。比起跟宋响约架,他更愿意补足精神,谈一个比这个更大的单子。
宋响咬牙切齿瞪着王子城,直到王子城的背影消失,他发疯踹围栏。
几分钟后,他的跟班跑过来跟他说王子城到码头干嘛的,宋响第一反应就是永兴酒厂不可能一次性出这么多货,随后眺望江面,他已经看不到那艘货船的身影了。
他朝江面唾一口:“走,回裕辉酒厂,让我爸查一下永兴酒厂走了什么狗屎运,一下子出裕辉酒厂两个月出的货。”
两人离开,那艘前往淮市的货船在江面上飘荡,前往淮市的火车“咣当——咣当——”穿过千里稻浪,湖泊,城市,一路往前奔驰。
过了零点,火车上的播报员播报时间,激动宣布人们步入金秋十月,万民庆祝的国庆节到了,祝福列车上的旅客国庆节快乐。
林北所在的车厢每个人相互祝福,大家嘴角含笑望着车窗外的夜空,滚烫的血液奔涌着,久久无法平缓。
此后,每一位下车的旅客脸上挂着笑容,留下来的旅客羡慕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他们能回家和家人团聚。
国庆节是什么,是举国欢庆,是一个国家诞生,人民拥有了许多主权,人民挺直脊梁立于天地间活着,值得永记、欢庆的日子。
林北生于五九年,通过长辈们的回忆和课本能够体会有国才有家的含义,故而国庆节在他心里有着特殊的含义。
火车停在一个站台,林北趴在车窗上,跟一位大姐买了一面五星红旗,他双手搭在架子上,握紧红旗。
十月二号,凌晨四点二十六,火车抵达淮市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