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子只有一人在忙碌了。
卫提督问:“你奶奶呢?”
声音没从前的清懒,变得沉了,有些哑。
已然撑起一个摊子的年轻男人忙着煮馄饨,低头道:“去年的时候,没熬过冬天,去了。”
卫提督走时,年轻男人不收他的钱,笑着道:“您戍守边疆,保家卫国,这碗馄饨,便当我请卫大人您的。”
苗匠人看见卫提督骑马,消失在风雪里。
那是苗匠人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次年正月,全城戒严,无声的硝烟弥漫,不久后神瑞帝驾崩,新帝登基,改元光熙。
卫提督战死北疆的消息传回京城。
“师傅,就这么个东西,值那么多银子,你为何不卖啊?”徒弟不解道。
在他看来,那个梁商人都出了三千多两,已然很高。
苗匠人朝徒弟的后脑勺打过去,骂道:“你懂什么,若卫提督还在,狄羌能打过来?人没了,我就要卖托在我这处的东西?”
“话这样多,交代你的差事做完了?”
徒弟去做事了,苗匠人想到这年初狄羌提出和亲,皇帝封先太子之女为荣康公主,远嫁北方的事,狠狠地唉了声。
苗匠人年纪七岁时,跟在师傅身边学木工机巧,做的都是精细活儿,刻苦钻研,三四十年后,已是京城最好的工匠,但也落了一身毛病。
他将死前,把儿子叫到面前。他这个儿子是爱好吃喝嫖赌的性子。
苗匠人再三叮嘱,千万别将那个八音盒卖出去,若今后卫家人还能回来,一定要还回去。
他这一生,可不曾做过拖欠的买卖。这是他修复的最后一样物件,别砸了他的名声。
但苗匠人咽气后的两个月,他的儿子就卖了八音盒。
买它的人是温家的公子温滔,是温太后的弟弟,皇帝的舅舅。
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不卖给当朝的国舅!
谁让他说自个手里有卫提督的东西,老爹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别在外多嘴,可他没耐住不是?
不过一个怪盒子,有什么珍惜的。
温滔带着八音盒回了自己的别院,一边听着里面的曲子,一边怀里搂着美人,大笑着说:“当年卫陵与我作对,死在北疆可算是便宜他了,倘若当年他敢带兵回京,定要凌迟处死他!”
他喜听靡靡之音,那般清淡的曲子听过两遍,觉得无趣,便将八音盒丢到了一个角落。
他一个得宠的妾看见后,很喜欢,讨要了去。
妾细细地用帕子将盒子上的灰尘擦去,拨转着曲子,听着轻快的调子,心里很难过。
她是一个月前被父亲送给的温滔,但她早有心悦之人,说等他考取功名,就立即上门提亲,但最终不了了之。
妾听着曲,想到了那些年与竹马嬉戏玩闹的场景,那时春日,他会采摘最鲜艳的花儿,给她编一顶最美的花冠,笑着给她戴上。太阳落山,漫天夕霞,他会牵着她的手奔跑,说:“回家了!”
只是竹马家世不好,抵挡不住温家权势罢了。
半月后,妾失宠了。
别院又来了几个美貌的女子。
妾还在听八音盒的曲子,她觉得这曲子动听极了,也听说了是那位卫提督的东西,是送给谁。她觉得定是送给一个女子的。
她每日都给盒子擦拭灰尘,外面锃亮精美,但她并不知如何打理内部。
终于有一日,八音盒发出了ῳ*Ɩ 聒噪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又在一天,盒子被她不小心碰落在地。
她惊慌地站起身,听到外边的兵荒马乱,侍妾们的逃跑哭喊声。
温滔被皇帝下旨处死了。
不知何时起,皇帝忌惮起母族温氏,那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势力。首当其冲的,便是作恶多端,被百姓所耻恨的国舅。区区一个庶子,便拿其开刀。
别院的妾都被遣散了。
她们围在一起,商议以后该怎么办?最终,许多人都说要回家去,但回家后呢?谁也不知。
都低低地哭起来。
她也哭,也打算回家去,尽管不知竹马是否还在等她。
但在临走前,她有一件事要做。
八音盒已被磕坏了一个角,再无法发出曾经的泠泠声,曲子也不再完整。
可她想,还是要送回去的。
她听说卫家人回京了。
她有些愧意地抱着坏了的八音盒,登上卫家的台阶,敲响了大门。
*
卫虞从未见过她,但在见到八音盒,听完她的诉说后,眼睛湿热。
卫虞接过八音盒,并去取了五十两银子给她,感激她,言作她归家的盘缠。
门缓缓阖上,单薄的身影迈上未知的路。
卫虞也走向了春月庭,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甚至跑起来。
她泪如泉涌,这是三哥离京前交给她,让她在三嫂与许执大婚时,送予的新婚礼。但不想就在万事全备时,许执来退婚了。
这份礼便没能送出去。
她并未打开看过,仍然放在柜子里,打算等三哥回京,再还回去。
但一日丫鬟打扫屋子时,没留意碰到,掉在了地毯上,露出里面的一个四方盒子。
她不知是什么,着急找人修复,可不过两个月,太子落败,卫家被抄流放,峡州十年,她再没能去取。
没成想会这样流落,辗转多人。
卫虞捧着八音盒回到春月庭,看到三嫂缠绵病榻,一整日未醒,想到太医的话,她擦掉泪水,连忙找来洛平,赶紧寻匠人修复。
可最好的匠人已经死去,八音盒又坏地太厉害,无人再能修复完全。
卫虞还是将竭力修补后的八音盒,拿去给了三嫂,说是三哥临走前送她的。
她记起母亲逝去前,流泪与三嫂说的话了。
“我晓得你先前喜欢卫陵,那时是我愚见……后来那个孩子说喜欢你,可你已与许执定亲了……我没想到你会因他入狱,受了那么多苦。”
便是在那时,卫虞知道了三嫂是喜欢三哥的。
曲子一遍又一遍地轮转,只有前半段了,调子不再明快,沉压地模糊,时不时有铁片刮过的刺耳声。
“开窗吧,我想透透风。”
支摘窗被推开,春日到来了。
微风吹动纱帐,她还躺在床上,枯瘦的身体,干瘪地只见骨头,声音几如曲子的钝,转目看拂落的杏花。
整间屋子浸透浓郁苦鼻的药味,终是散了些。
八音盒彻底断声的第三日,交代完那番遗言,三嫂便走了。
卫虞依她的话,着人抬来温水,忍泪将她的身体小心仔细地擦净,穿上一身素净的衣裳,梳头,整理仪容。
尸身暂停堂屋,设置香案,点明灯。
立即请来道士看批书,因要带回津州,走海路拖延不了,有避讳之处需尽得知注意。
接着报丧、赶制孝服、打彩棚、揭白。
翌日吊丧大敛,白幡飞扬,洛平来帮忙,先吩咐府中管事将冰窖里所有的冰取出,运往港口,再招待重又续接的卫家宾客。
晨时,卫虞卫若、携卫锦在卫家祠堂禀说。
下晌,卫若收拾完行李,便扶棺往河道港口去,登船后,亲手将冰块料理在棺椁四周,防尸身于路途腐坏,便哽咽着启声开船。
大帆迎风,破开水面,船往津州而去。
河岸边,卫虞淌泪,拦抱住大哭,一声声呼唤“阿娘阿娘”要追去的卫锦,终也痛哭出声。
是卫家对不起三嫂,否则最后她为何说出那番话。
分明不过母亲的空口之言,她与三哥也未成婚,明明可以不管他们,有更好的选择,却还为了他们,受苦至此。
若是没有三嫂,卫朝不会被皇帝重用,他们也不会重返京城。
回去后,卫虞与洛平仍接后事。
在薤露歌里,头七,做水陆道场;后至六七,念经做法事。
直到辞灵出殡那日,才算完整。
卫虞以为一切都终止于这个春日。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卫锦在峡州惊惧害出的痴病,也在三嫂生前带去的那个大夫那里治好了,仍时不时去卫家祠堂祭拜三嫂。
又一个春日来临时,惊蛰节气,多雷雨,惊声震震。
一道闪电突地劈中破空苑的那棵百年梨花树,自中间分裂,苍白的树心陡然暴露,高大耸立的树冠摇坠倒下,将十年未再住人的主屋压塌。
一面墙应声而崩,砖石坍落,一个埋藏其中的匣子,也跟着砸在纷落的雪白梨花里,内藏的信件散落,没入淅沥冰冷的春雨。
卫虞闻声赶到,着急去抢那些凌乱的信,但终被淋湿,沾黏一起。
她小心拆开一封,大半模糊不清了,墨字糊涂,依稀可辨几句。
是三哥的字迹。
——近来很忙,要列阵排演战法,新运来的粮草里掺了沙子,我得去处理,有好一阵没与你说话,抽空写信予你,你近来可好?
卫虞愣住,三哥是写给谁的?
她接着打开第二封,被雨水湿透,仍只见一两句。
——不知为何最近总觉很累,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还得撑着。你还好吗?
卫虞打开第三封信,可以多见几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