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天亮后
二月春闱过后, 四月中旬再经朝考,终在五月十二日放出考试结果。
不过三日,吏部的任职令下发, 许执前往刑部,核实身份报到,并拜见过各级长官,知悉今后工作, 在刑部的储才之地律例馆,主管州府地方上报的刑名案件覆核。一通事务交代下来, 已是天黑。
翌日寅时三刻醒转, 辰时到达律例馆,近酉时末才处理完当日案件。
一日有十二时辰, 六个时辰就待在馆内, 与年长的同僚翻查那些说帖、驳案,还有通行章程,还要讨教学习。
整日下来,望着那些墨字朱红,不免令人眼花,头昏脑涨。
而如此上职,至当今六月底,已近一月。
今日到戌时一刻, 许执才将最后一个疑难案件,根据大燕律例, 权衡拟定说帖,预备第二日交予上官裁夺。
揉揉眉心, 抬头一看,馆内只剩他一人了, 和塞满了卷宗的书架。
同僚早已归家去。
他收拾过书案,站起身,整理过官袍袍袖,将明黄灯火摁灭了,才走出门去,把值守的小吏叫来锁馆。
撑打开油纸伞,他走进雨中。
家乡云州常年干燥,入夏后雨水也少,不比京城。
这是他来京后,过的第一个夏季。
走了一刻钟,到停放马车的街角。
“大人今天晚些出来,是忙了?”
一个头戴斗笠,方脸络腮的四十多岁男人赶车过来,随口问道。
许执温和笑笑:“是忙了些。”
他不多言,便收起雨伞,登上马车,掀帘坐了进去。
自春闱过后的各种宴席、给上级长官和座师送礼、与同年外出交游,已耗去大半的银子。
租住的铜驼巷距离衙署偏远,胜在租金便宜些,再租一辆马车每日接应,能省下一笔钱。
静谧的车厢内,堪闻外面潇潇雨声。
他闭眼休憩,将今日过目的案件,在脑子里复阅,细检其中律法。
直到一声“吁”的长声,马蹄踩踏在地,车身朝前倾了下,他睁开眼,到了铜驼巷子外。
下车后,他多给了车夫十五个铜板,作晚到的补偿。
“多谢大人!明早小的还在这处等您!”
车夫忙说,欣喜地将铜板都塞进袖子里。
他这才撑伞,朝深巷走去。
雨小了些,叮铃地敲在伞面上,依稀听到青墙两边的人家院子里,传来的各种声音。
哪家的父亲暴呵、孩子被打大哭;哪家的老者身患重疾,常常咳嗽;哪家的丈夫也才深夜归家,妻子的关切问候,还有饭菜的香气……
许执且行且听,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
他停住了脚步。
隔壁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朦胧光影里,一人一马正在他院外的门前。
马是那匹纯黑的汗血宝马,薅咬着攀墙而出的茑萝藤蔓。
人是那个见过三面的镇国公三子,正抱臂背倚在门边,在檐下避雨。
密雨斜飘,到底湿透了他半边的缁色袍衫,与之前三次的鲜艳穿着不同,重色压身,连面目都沉冷。
闻听动静,卫陵偏头,看向在戌时三刻才回来的人。
他岿然不动。
直等到人上前,从袍袖里拿出钥匙开门,推开了紧闭的门扉,转身作揖道:“请进。”
放下手臂,卫陵跟随许执走进去。
这才第一次见到了里面的样子。
细雨之中,院子很小,二九尺见方。
却规整地齐正,左边一棵柿子树旁,与茑萝同生的,还有一架子的丝瓜藤,已结了硕果,沉沉坠在茂盛宽叶里。一根晾衣的竹竿横亘在两面墙的三角。
右边一口水井,另小块田地,栽种了菜蔬。旁侧应当是厨房。
不过十三四步,便走进屋内。
许执收伞,倒立搁在屋檐阶下滴水,道一句:“您先在此等候,我进去点灯。”
话音落后,他开锁推门,步入其中,脚步声渐远。不过须臾,一盏油灯亮起,驱赶黑暗,光亮盈满屋子。
卫陵迈步走了进去。
屋子也不大。
只两室的构造,以一片苍色的布帘分隔。
视野可见的外室中央,不过一张方桌,桌上一把茶壶和几个倒扣白圆杯,配以四把椅。
临窗墙边的书案上,整齐堆摞着书籍,占据三分有一的桌面,两支毛笔悬立笔架,在旁一方砚台,另有印章、拜匣、镇纸之类。
墙角处一个冬日用的炉子,立柜上放置有一把油桐伞。
再无其他,朴素简陋。
卫陵的目光停留在那把伞上。
许执顺着看过去,是春闱开考前的那日,雨天傍晚,他的伞在书局前被盗,柳姑娘托那个老伯送给他的伞。
后来他得知她的身份,藏香居却也关闭,他没能归还,便一直保存着。
自己再去买了一把油纸伞,并没用她送的伞,担心坏了。
如今这镇国公三子找来,是与柳姑娘……
“你已知道我是谁。”
忽至的声音,打断了许执的思索。
卫陵看向他,不是疑惑,而是肯定。
许执颔首。
他自恃进京后,并无得罪过此等高门勋贵,却半年前的上元灯会,赊月楼初见,这镇国公三子就对他含有冷意。第二次,状元游街,柳姑娘扔送他那枝丁香花后,这世家子的神情比初次还冷。
至于第三次,不久前的信春堂酒宴。
在回去的路上,张琢与他说过,在他们摆席之上的雅间内,就有一帮达官显贵的子弟在过生辰宴,好似是镇国公的第三子。
那回,没有柳姑娘在,冷意少些,却仍有。
他琢磨不透,也并不放心上。
但没想人会在这样的雨夜,直接过来找,且观情境,是等了好些时候。
“不知您找我有何事?”
他问过后,伸手邀人坐下,又以待客之道,道一句:“稍等,我先去沏一壶茶过来。”
“不用。”
卫陵径直坐在西面的椅上,看着许执,开门见山道:“你可知秦令筠?”
许执闻言凝眉。
去年他在云州府秋闱中举后,筹备上京赶考,却听说要途径的黄源府,匪患闹地益发厉害,甚至有七名举人在去京路上被劫杀,事闹地大了,朝廷派下巡抚治理。
当时就听到了秦令筠这个名字,时任督察院左佥都御史。
这月初,在律例馆办公时,同僚闲话起此人,多是称其严正,胆大也够大,那般险地都敢去闯。
“不过这一趟下来,升了三品的大官,亏不着。”
“他才三十几的年纪,陛下看重,瞧那样子,怕要入内阁。”
“说来他不久后要办升迁宴,你想好要送些什么没有?”
“还在看,这些年秦家办宴少,难得一次宴会,可不得仔细想想。”
……
许执是新领职上任的小官,在旁做着他们撂给他的差事,默听对话。
他本以为与自己无关,却不想大致半个月后,就见到了已是左副都御史的秦令筠。
因督察院和刑部同属三法司,又执掌谳狱,平日多有公文交接。
他替上官跑腿,去督察院送已定诉讼的公文,就与正要外出的秦令筠打了个照面。
在一番作揖问好后,却得一副沉压冷眼,和不言离去。
他左思右想,是经手自己的案件有问题,亦或是哪里做的不好,才让这位大人对自己不满?
回到刑部,他去试问尚书卢冰壶,却是没有,还让他多加努力。
当晚归来,他还是在想。
不知怎么,再想起镇国公三子。
这两人,他从未见过,也不该得罪过,如何对他有意见?
许执近些日越发谨慎。
现下,镇国公三子的深夜到来,他隐隐觉得,或许可以得知些真相了。
不以高处望人对话,他坐在方桌另边,也直道:“前段日子,因送公文去督察院,在衙署见过一面。”
接下来便听到毫不避讳的一句话。
“你既与他见过,心里该有个底,以后要注意这个人,他要你的命。”
卫陵观他神色,知他见过秦令筠后,一定察觉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