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琢叹气。
许执仰头喝了一口酒,放下杯盏在桌,他缓声道:“你不必担心,此事我心里有数,势在必行。”
一壶酒很快喝尽,又送来一壶。
张琢以为他是为政事烦忧,陪他一杯杯地喝着。
夜色渐浓,宅邸屋檐下的一盏盏灯笼被点起。
喝醉的张琢被管事送出门去,许执站起身,脚步细微踉跄,正要回去书房,却一碗冒热气的醒酒汤呈到面前。
耳畔响起他妻子忧心的声音:“你的胃不好,便不要喝酒了,免得痛起来难受。喝过醒酒汤,回屋去睡会儿吧。”
他端过碗,径直将汤都喝了下去,把碗放回呈盘,道:“我还有些事要回书房处理,你早些睡,不用等我。”
想起一桩事还未告知,接道:“孩子的教书先生我已寻到,两日后会登门来,你让循儿和澄澄准备收心些。”
他的妻子点头应好。
年少时,她不解父亲为何会让她嫁给许执,又帮扶许执,她以为许执抛弃了未婚妻子,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可嫁给他之后,才知丈夫进取仕途、人品贵重。不管有多忙碌于朝事,对于家中之事从不推卸责任,对待她的爹娘更是孝敬。一年前她的母亲病重时,他请遍各地名医,并亲自侍疾。
这一生,能与这般的人举案齐眉,并生育两个懂事可爱的孩子,常被那些官家夫人们羡慕,她便无憾了。
现下她却有一事为难,犹夷片刻,终在丈夫的问里:“你有事要说?”
她低着头,还是开口了。
“我大哥他……近些日犯的那事,你瞧有没有法子摆平?”
朝廷中,谢松一党的人借由姻亲间的关系,想以他妻子那头收受贿赂,将他拉下水,阻挡律法的变革。
但收受贿赂的证据确凿,不是伪造。
许执沉默了下,道:“你等我想想法子。”
他今日一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转身背过妻子,他顺着蜿蜒的廊道,回到了书房,白日不知跑去哪里玩的猫儿又回来了。
他一坐下,便跳到他的膝上窝着,不停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他。
但再如何像,却已不是原来的那只了。
煤球最亲的便是曦珠,很少允许他抱。
与曦珠退亲后,煤球时常踩在院墙上,或是窝在门边,看她来了没有,有没有带好吃的过来,可她不会来了。
再后来,他被贬官远离京城,将院落还赁,又将煤球送到一户人家养。煤球拼命扒着他的袖子,他只能再摸一摸它的头,忍着涩苦难受,转身走远了。
灯烛的明光里,他翻开了那本薄如一寸的册子。
当年,曦珠帮他整理书籍时,翻落到这本私集。那时他竟然没有一丝害怕,怕她泄露出去里面的内容,反而与她说起现存律法里的种种缺漏。
那时,她一双莹亮的双眸,仰慕地望向他,笑说:“微明,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很好很好的大官,为百姓真正地做实事。”
许执垂头望着册子上,她曾也看过的那些字,十余载的光阴里,已有些模糊。
此时此刻,他竟也有些记不清过去了。
他不由想,当年的曦珠,究竟有没有喜欢他。
从傅元晋离开后,这个问便一直耿耿于怀地存在他的心里,但他再也找不回答案了。
第103章 我爱你
为什么在与许执退亲后, 她枕着满襟的泪水,会再次入梦,见到了三表哥。
她被困于那具躯体, 无法挣脱,任由三表哥揽抱在怀里,紧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缓缓跳动的心声。
温热的气息, 从她的发丝,沿着腮畔, 慢慢滑落到她的唇角。
他低垂一双漆黑的眼眸, 捧起她的脸,轻轻吻她。
比起先前的那回, 动作温柔许多, 没有啃咬,亦没有一丝疼痛,只是轻舔她的唇瓣,抚着她的后背。
他望着她,嗓音粗哑:“等我这次回去,我娶你,好不好?”
她不明白喜欢的人,为何会在快要大婚的前一个多月, 在一切事宜都备好的时候,来与她退掉了婚事。
而不喜欢她的人, 会在梦里亲着她,说要娶她。
她动弹不得地被他轻薄。
她心里难过极了, 很想大哭一场,却连泪水都不允许流出来, 反而在他说出:“曦珠,我爱你。”
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说:“三表哥,我也爱你。”
但分明她不爱他,甚至都不再喜欢他了。
他又怎么会爱她,他连她的表白都没有答应。
她甚至觉得“爱”这个字,是如此陌生。
那是比喜欢更加沉重的字,她都不曾对许执说过。
他却又说什么:“我会对你好的,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她不想听,她讨厌死他了。
她伤心地想哭,生气地想推开他。
还想骂他,在她和许执在一起时,就折磨她,现今她被退婚了,难过地只想一个人待着,他却连只属于自己的梦里都不放过。
他竟还在她的梦里,搂着她睡觉,在临闭眼前,亲吻她的眉心,说:“曦珠,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平安回去,你再等等我,我一定会娶你。”
她只能一动不动地,让他抱紧。
忿然气恼被束缚,她抬眸看他沉静的睡容,听他微沉的呼吸。
近在咫尺,长久的凝望里,她逐渐发现,他的两颊凹陷进去,比之前回京时还要消瘦,下颌的棱角也愈加尖锐,鬓角的发竟有几丝白。
他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她模糊想起从前的他,眼角眉梢蕴藉风流,面上时常带笑,再是洒然不过。
可为何短短几年,会变成这样一副阴冷生戾的模样。
纵使睡着,浓眉仍旧紧皱,阴郁里尽是疲惫。他看起来好累。
她知道他担着公府的重责,当然会累,可他从不会显露出来,现在竟这般脆弱。
她连可怜自己都来不及,却有一点点可怜他了。
三表哥,他在北疆还好吗?
一捧白雪从杏花树梢扑簌落下,坠在雪地里发出轻微的闷声,曦珠在炭火的暖热里,盘腿坐在榻上,拆开了那叠厚实的信。
信封放在桌上,她将那些按着时日顺序的信件,一一展开看起来。
从十一月十二日,他收到她的回信与做给他的靴子,到今日的十二月十三日,恰是一个月。书信在严冬大雪里,被驿站快马,从北疆送至京城,花费了将近十日。
而他此次的书信,却在剩余的日子里,有十六张纸页。
曦珠看向第一张信上的墨字。
——
今日一早,我与洛平领小队人马,外出探查狄羌情况,直到入夜才回营,得知你的信送到,还有你给我做的靴子。
我试穿过,尺寸很合适,没有不合脚,也很暖和,我很喜欢。
但以后别再做针线活,对眼睛不好。我若要穿的,这边虽偏僻,却有城镇市集,你不必担心。
我这边自入十一月,便连下几场大雪,不知你那边下雪没有,照理这个时候京城不该落雪,但今年气候反常,无法预料,想必也冷得很,你注意好身体,别着凉生病。
你的来信说我娘已找绣娘给你做嫁衣,我在这里无法见到,是什么样式,你能说与我看吗?你自己是否喜欢?
另外我很高兴你在信里说,你也想我。
你不知我有多欣喜,我想,恐怕这晚都要睡不着了。
真想见到你,但不能,只期盼今晚不会有军务战事烦扰,你也能来我的梦里,好让我抱一抱你。
曦珠,我很想你。
想抱你,也想亲你,你允准吗?
(十一月十二日晚落笔)
——
今日雪势骤大,几乎淹没膝盖,要连夜拔营,无多少空暇与你写信。
昨晚我并无做梦,你也并未入我的梦,看来你想我,并无我想你的多。
今日我与你距分别已六十六日,是一个吉利的数,你有无留意到。
望今晚风雪弱些。
祝你能有个好梦。
(十一月十三日晚落笔)
——
这两日很忙,未写信给你,晌午抽空写两句。
你现在做什么?午时吃了什么?
我方才吃的面汤,有些难以下咽,但好歹吃完,不然等会去做事,就得饿肚子。
明日,我预备领兵截断羌人的补给,望一切顺利。
(十一月十五日午落笔)
——
又两日未给你写信,今日又忙一天,现才有些空给你写信。
真是厌烦战事,希望一切快些结束,我才能回京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