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胳膊杵了杵卫陵。
这三个月他虽记在镇国世子卫远的帐下,但实际跟随卫陵。
几场仗打下来,越是佩服,也知刘慎安与卫陵之间的不合,从那次追击羌人至图泗水畔后,便结下梁子,后来刘慎安时常出言讽语,但人打了三十多年的仗,资历老成,说不了什么。
卫陵的臂膀被动,跟随洛平的视线看过去,于欢闹声里,转着铜杯盏,不过笑笑,并不放眼里。
再与几人说聊,宴过半后,卫陵举杯与大哥示意,又与洛平打过招呼,站起了身。
提前离席,出门后,外间还在下雪。
他一直走,直到城墙底下,抬脚踩上台阶,走上了城楼。
巍峨城墙上,堆着厚重的白雪。除夕夜,仍有士兵持枪看守,在噼啪燃烧的火把光亮里,面色冻红地,时刻防备城外远处的动静。
犹如前世的许多个夜晚,卫陵站在了那个位置,长久地看向京城的方向。
冷冽北风卷动雪花刮来,将轻薄的酒气吹散,呼吸间,白雾冷凝成云。
一样的心有牵挂,但这回,不再是毫无盼头的思念。
他在心里默问她:“你现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想到她信里的话,再次说想他,他有了答案,又忍不住扬唇笑。
*
写予他的信被送出去之后,那个驼弯背的绣娘再次登镇国公府的门,来到春月庭,将裁剪好、已动工小半的嫁衣,拿来比量。
她是手艺最精湛的绣娘,力求十全十美,不容半点纰漏。
听国公夫人的意思,这位表姑娘和卫三爷的婚事不知何时举办,这样的时长里,倘若瘦了胖了,到时嫁衣上身不合适,岂非砸了她的招牌名声。
又是镇国公府的差事,丝毫不能出错。
今日拿来比量,果真人丰腴了些,好在现下可以改动,若到后头,那些凤凰牡丹的花纹绣上,哪能容易改?
她几十年的绣工,不知看过多少女人的身子,最有心得。
这表姑娘的身段能排最前头,容貌也是极好,不怪能与卫三爷传出那桩事来。
绣娘收起嫁衣,嘱咐道:“快开年了,姑娘也控控身段,这时候的便是最好,怕到时不大好改。”
曦珠被说地有些羞赫,这些月她不出府,在屋子里待时,多是边吃东西边看杂书。
即便她不差遣阿墨,阿墨依旧外出去,隔了两日,给她带来哪家铺子酒楼新出的点心菜式,笑嘻嘻地道:“三爷临走前说过,我哪敢敷衍,夫人只管吃就是,总归记三爷账上。”
或是卫虞来找她、她去找卫虞。
卫虞喜好吃,尤爱各式糕点,两人又一道吃着闲聊。
吃得多了,难免就胖,她这两日晨时穿衣,觉腰身有些紧,照镜时,脸颊也圆润。
曦珠不觉得胖些不好,只是如今被这般说,她只好点点头,应下了。
等绣娘走后,蓉娘思及那件只做了小半的嫁衣,尚未完工,已堪见到时的精美绝伦。
她便有些喜,亦有些愁地笑,说道:“你要少吃些了,别到时穿不上嫁衣。”
也决定在大婚前,要盯着姑娘吃食。
曦珠跟着笑,坐在榻边,转话问她:“您的腿好没有?”
去岁来京,蓉娘的腿便受不住京城的冬日寒冷,疼地走不了路。今年的冬天还要厉害些,却有郑丑帮着针灸医治,开了药膏贴。
曦珠起初怕麻烦郑丑,卫陵也不在身边,不能方便差使人,但到底在郑丑过来为她诊脉时,恳求了这事。
郑丑没有二话,当即为蓉娘看起寒腿。
蓉娘夜夜贴那气味发臭的药膏,不过几日,就觉得好多,常惊叹不已,又由着郑丑,说起卫陵的好话来。
是听人在北疆立下了诸多战功,又是这般体贴的性情,还惠及到她。
曦珠听着只是笑,并不多言。
腊八节,她只用小半碗的香甜腊八粥,很快,便迎来了除夕。
公府从大门至内院,到处挂上了红灯笼,丫鬟们四处洒扫除尘,小厮仆从来来往往,拿的哪个官家勋贵送来的年礼,或是要外出去办管事交代的差事。
一片热闹忙碌的嘈杂里,却到夜里,嘉乐堂的家宴上,缺了两人,还在那严寒北疆,便少了许多热闹。
不过发生个小插曲,卫锦伸筷要夹那道酱红的狮子头时,手肘扫到摆放在桌沿的碗,登时掉落在地,碎了一地白瓷。
也将有些游魂的卫度惊醒。
曦珠留意到时,便听到公爷的不悦沉声:“一家人吃顿饭,心不知放哪里去。”
卫度搓搓额角,道:“近日户部忙,我刚在想事。”
杨毓却忙笑地跟孙女说:“这是碎碎平安,不要紧。”
又召丫鬟来收拾地面。
晚膳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就撤去席面。
临走前曦珠被叫住,与卫虞和三个孩子一起,收到了两个厚重的压岁红包。
一个是姨母给的,一个是公爷给的。
回到春月庭,直过子时,窗外的烟花声仍旧不绝。
纱帐内,曦珠侧躺在床上,盖着暖和的被褥,有些睡不着。
好半晌,从枕下摸出那个平安符,在昏蒙光影里,垂眸看着它,手指轻轻摩挲上面的纹路。
他有没有收到她的信?
那边,是不是很冷?他现在在做什么?
第105章 变数起
除夕过后, 很快迎来上元,卫虞来到春月庭,熟稔地坐在对面的榻上, 拣吃桌上盘中的酥核桃,是用熬制好的糖浆裹住炒好的核桃仁,一咬,便是咔嚓的酥脆, 入口香甜。
不知不觉间,便吃去小半盘子, 她是来邀三嫂上元节出去玩。
曦珠给她沏杯红枣茶, 笑着婉拒了。
“我不大想去,你若想去, 尽管去就是。”
卫虞来扯她的袖子, 眨巴着眼睛劝道:“去吧去吧,我一个人去多无聊,要有个人陪我去玩。”
曦珠有些无奈,佯装叹气道:“你三哥还在北疆,我没什么心情出去玩。”
在他回来之前,她不会出门去,纵使乘坐公府的马车,人多的节日, 还会带有护卫。
但也是人多,怕如他所说, 即便两人定亲,还是会出现意外。
何况她自己, 也不大想出去玩。
卫虞促狭道:“三嫂是想三哥了吗?”
曦珠笑笑,青坠正好过来, 送来盘香榧子,她接过递到卫虞面前。
卫虞又剥吃起坚果,丧气地叹息一声。
去年底姜姐姐与那个陆松成婚,她还去吃过喜宴,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上元定是约不出人,她也不想去打扰人家。
交情很要好的枝月,生了好久的病,她两日前去看望,总算好些。
人靠在床头,却瘦地脱相,下巴颌尖尖,眼睛无神地含着一点笑,声也细弱,道:“你去玩吧,我就不去了。”
卫虞握着她冰凉的手,原要约她上元去药王庙,上香驱除病气,却说了两次,枝月一直未应。
后头她瞧人眼皮耷拉地困倦,不好再留,告辞离去。
走到门口,遇到秦老太太和一个端碗血燕的丫鬟过来,她行礼远去,渐行渐远里,隐约听到模糊的劝说。
“月儿,听你爹和哥哥的话,好好养身子,你瘦成这样,到时可怎么见人,娘也心疼你,但你得想想咱们家,你爹已经去和陛下说了,陛下已经允准……”
后面的话是什么,走得远了,再难清楚。
曦珠听卫虞说过这桩事,又提起傅氏女已在两日前进京。
今年因多地灾害和战事,除夕宫宴免去,但大臣们还需觐见皇帝,外命妇也需进宫拜见皇后。
卫虞自然跟着母亲进宫去见姑母,后母亲和姑母说话,她自己出来,与表侄女荣康郡主在御花园玩,恰好见到从宫道,要往贵妃所在的重华宫,而去的傅氏女。
“三嫂,我远远看着,她长得很好看呢。”
韶华之年的少女,目光落在相貌上,转说起这个过年,自己吃胖好些,嘴里却说近日又看了什么有趣的话本子,伴随咔嚓咔嚓地吃着坚果子,半点不停。
等人离开,桌上残留果壳和些蜜橘皮,空气里弥漫着橘子的香气。
曦珠侧首望向窗上新糊的藤纸,上面淡淡的灰影,已是黄昏。
檐牙的哪处冰棱砸落,发生清脆的声响。
回想片刻前的对话,她有些怔然,这还是重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与傅元晋有关的事。
她又摇了摇头。
前世之事,已然过去,今生是全新的,这世的傅元晋,也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她只希望这世,卫陵能让卫家赢到最后,她能回家去。
心口有些窒闷,曦珠伸手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风迎面吹来,额发微动,浑身顿起冷意。
打了个寒颤,却有一线金光从那条缝照进来,将窗推地更开些,乍见墙上的白雪正在消融,雪水顺着白墙淌落,流进下方的草地,毛绒的青草正从湿漉的泥地里钻出。
杏花树梢也冒出点点的绿,攀墙的木香花藤拱出芽来。
一日暖过一日,春日终于到来,屋檐的旧巢里,再次孵育雏燕,不时两声嘁嘁喳喳。
卫陵搬来的那些传奇小说,也一本本地翻过去,看了大半。
在三月初时,曦珠第四次收到了他的来信。
这次的回信里,她低头握笔,将近日从卫虞那里听到的惊闻,秦枝月进宫的事写了下来。
兴许卫陵会从别处得知,但她还是写了。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是秦令筠背后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