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度走进屋后,他娶进门不过几日的妻子随即上前,为他脱衣,给他递上热帕。
又笑着问他饿不饿,备了热菜等着。
与孔采芙在时,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卫度的心情愈加舒畅,擦过手脸,坐下吃饭,听闻她要往秦家去送礼祭拜。
叹息一声,不知当初与秦令筠的同窗之谊,如何走到这步。
“那你明日去一趟吧。”
郭华音给他添菜,轻声应道:“是。”
*
翌日,郭华音带着婆母给的管事婆子,并三个丫鬟,出了公府的侧门。
坐着装有礼品的马车,于颠簸中,前往秦府。
抵达府邸时,门前屋檐下挂着一对白灯笼,与记名的秦家管事递礼后,她带着人走了进去。
一路穿行,满目都是白色。
残雪未融,又添惨淡荒凉的死气,丧乐低绵地唱着。
却在漫无边际的白里,抬头间,她眺望到一抹堪称艳色的红。
是一座绣楼的尖顶。
郭华音有所耳闻那座绣楼,还是听她那个专作戏曲的父亲讲起。
很多年前,秦家那位美貌绝世的小姐,欲与梨园前途最好的戏子私奔,但不知何故,最后戏子坠崖而亡。
那位秦小姐也被哥哥:当年风流满京的秦家长子,现今清心入道的老道带回家中,锁了起来,后来也死了。
死了大抵二十七年。
秦宗云站在被风吹皱的湖水边,望着那棵光秃的大树下,一年比一年黯淡的绣楼。
门窗上的朱砂符纸,业已被去年的风雨吹淋得斑驳。
“等会你们把带来的符,拿到这儿再加贴一遍。”
这句话,是对身边的两个小童说的。
他那个儿媳妇,在这里“落水”而亡。
破坏了此处的风水。
拂尘一甩,搁在深蓝的道袍上,秦宗云往自己的院落走去,问道:“那桩事,有没有查出是谁?”
秦令筠跟在他身侧,道:“我心里有数。”
“是谁?”
“等我查明清楚,再和爹说。”
秦宗云便不再问。
他这个儿子,最是谨慎,等有了结果,自然会告知他。
他也放心把那些事交给他。
听到长子问:“不知爹怎么会有空回来?”
倘若是为了姚佩君的丧事,秦宗云绝不会回一次家。
他的语调低了低,道:“近些日,陛下的身体益发不好,昨日派人让我回京献丹,顺道过来看看罢了,等一会就要离去。”
父子两个正在说话,忽见有人从一处层峦山石背后跑远,苔绿的身影,似是一阵春风,散在寒冬中。
秦宗云眯眼,瞧出是照秀。
想了想,问起身边人:“接下来,你要拿你的儿子怎么办?”
秦令筠远眺偷听到他们说话的孩子,不以为意。
一个蠢钝的人,能懂得了什么。
“等这场丧事结束,再说吧。”
他的视线瞥向他老神在在的父亲,暗下讽笑,那个儿子,也不知是谁的种。
待卫家如前世倒塌,柳曦珠再落到他的手中。
他亲生孩子的母亲,会是柳曦珠。
*
书房内。
“你确信当年的先夫人,生下的那个女儿是被扔进晖和寺的莲花池?”
甫一送秦宗云暂时去歇息,要回转灵堂去待客,却是随从来报,道当年的接生嬷嬷带回来了。
赶了将近一个月的马车,终于把人带回京城。
叫把人带至书房,又脚步快速地赶到。
秦令筠看着眼前八十多岁,穿身深蓝棉衣,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的矮小老妪,沉声问道:“倘若你说的是假话,本官定饶不了你!”
老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嗵”的一声磕头,没剩几颗牙的嘴巴,颤颤巍巍地嗫喏。
“大人,我不敢瞒您。当年七月十三那日,夫人千辛万苦生下了一个女婴,老爷早前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要我把那个生出的孩子弄死,不管是男是女,都不要。”
“我只匆匆看了一眼,确实是一个女娃,便把她扔进离后山不远的莲池里,想着那个池子能够往生,小姐也不能怨恨我。”
那年入夏,七月酷热。
夫人的母亲过世,怀有身孕的夫人回乡祭拜。等回京路途,好不容易至城门郊外,老爷前去接人,却被大雨困住,夫妻两个不得已在晖和寺暂住。
便是在那一日下晌,夫人意外提前发动,羊水破裂。
“大人,我只是拿钱做事,至于其他的,我可都不知道,求您饶过我啊!”
她也不知好好的女娃,为何会换成了一个男娃,还是如今秦府的当家人。
但大家门户里太多私事,她也做了不少这样的生意,再清楚不过,决计封牢嘴巴。
便是那一次过后,要金盆洗手,带着儿子儿媳孙子离开京城,路上还遇到追杀,想必是秦老爷派出的,真是用上了一辈子的机智,丢去半条命,终于死里逃生,找了个偏僻安静的乡镇生活。
将近二十年攒下的银钱,足够他们富庶一辈子了。
却不想有朝一日,会有人寻来,强行把她带回这个藏污纳垢的地界,奔波一路,差些把她骨头给颠散。
瞧如今的架势,竟还要她的命。
“大人,我是听老爷行事,您要有什么疑问,尽管去找老爷啊。我就是一个老婆子,也没几年好活了!”
直至被拖出去,老妪又抹了一把泪,哭喊道。
“先把人关起来。”
秦令筠望着被合上的门,站了一会,又敛目坐到一盆君子兰旁的圈椅上,双手交握。
前世,他在见到柳曦珠的第一面时,只以为寻了十多年,众多女子中,她与他的母亲最为相像。
但后来查到有关她的一切,自然也牵扯到她的母亲,是杨家在庙中抱养的二小姐,后嫁去津州。
当时起疑,因与那位先夫人生子的寺庙,是同一处。
既是秦家的血脉,与他的母亲长得相似,再合理不过。
他让手下去追查柳曦珠的真实身世。
但不知是不是那时他处理黄源府的匪患,比这一世,晚归京一个月余,无论如何都查不到。
后来卫家倒台,柳曦珠也随着卫家剩余众人,流放到峡州。
他没有再见过她了。
今生在回京的那一日,他立即派出人去继续查。
辗转多地寻问暗探,终得知还有一个接生婆尚且活着,又几乎翻遍了大燕的各个州县,终在一年半后,找到了人,问出自己想要的结果。
与那个和尚所说,都对上了。
柳曦珠的母亲,是他父亲的女儿。
柳曦珠,当然也是秦家的女儿,如何能流落到外家,该当认祖归宗。
秦令筠的嘴角弯起一抹弧度。
整个破局的关键,他已明白掌握。
想要拿捏住卫陵,便在柳曦珠。
便不提重生之事。
到时,他要看卫陵的选择:是在卫家,还是在流淌秦家血脉的柳曦珠。
迟早有一日,柳曦珠会回到秦家,更会回到他的身边。
不过现在,他得去灵堂那边走动应酬,今日有好些官员及家眷来祭拜。
秦令筠方才站起身,整袍要出去房门。
倏地,响起三记敲门声。
他不禁皱起眉来,朝外问道:“谁?”
“爹,是我。我有事找您。”
是照秀那个孩子,柔柔弱弱的声音。
他很少来书房找。
秦令筠愈加拧紧眉,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仿若怕磕碰出多大的声响,被责骂蠢钝。
人的头是低着的,眼也是垂着的。
头发凌乱的散着,鬓边垂下几缕乌发,身上的苔绿衣袍也长的拖至脚边,系带松松垮垮地拴着。
没了个娘,竟成这副邋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