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早知潭龙观的事,秦令筠来找过我。”
睁眼的那一瞬,朦胧视线中。
在他的一隅之地,木窗前站着那个身穿窄袖深袍的人,在端瞧窗上过年时贴的瑞兔迎春窗花。
许执躺在床上,顾不得身上的伤,硬捱着裂骨的疼痛,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原要去……告诉你,没想……会出这个意外。”
窗边的人转过身,望向靠墙木床上,那个因伤疼得满脸惨白的人。
风流俊朗的面容上,慢露出笑容。
好在许执知道哪条是阳关道,否则他不介意让人直接死在这里。
“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秦令筠死了,在一个半时辰前。”
让郑丑先去外间,待屋里只有他和许执两个人,卫陵坐在条凳上,把傍晚时秦家发生的事具体告知。
而后看着吃惊的许执,问道。
“如今,秦照秀被关进刑部。想必此事皇帝已经得知,明早内阁会呈递票拟,联合三司审问。”
“但这桩案子不能公开,你能明白?”
许执没想到昨日还见面的人,这会已经不在。
他不能多言昨日傍晚之事,打破这好似平静的氛围。
卫陵分明得知了消息来杀他,这会竟让郑丑来治他的伤,还告诉他这些,便是要他既往不咎。
更或许,是因他还有用。
强忍着余痛思索。
“你想让我去见卢冰壶,让他把此案压下来。”
卢冰壶是刑部尚书,亦是内阁阁臣,有权裁量该事。
而非他们一个被压制的三品武将,一个才起仕的小官。
现今,不管皇帝到底知不知道潭龙观的事,得把此事压住,不得暴露人前。
倘若皇帝确实得知,这便是一块遮羞布,如何都不能扯落。
他也要抢先去将潭龙观的事禀报,让卢冰壶把压力扛下来。
现在的局势,其他都不重要,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潭龙观的事掩住。
卫陵淡道。
“明白就好。”
“既如此,你现在不能躺着,得起来做事。立刻起草呈现陛下的奏折,我要看你所写内容。”
又唤郑丑进来。
靠在床头的许执,咳嗽一声,颤抖着手臂,接过递来的黑色药丸。
一口咽了下去,浓重的、令人犯呕的苦味中,渐渐地,胸口的裂骨之痛暂缓。
郑丑给他把脉,观他面色。
半刻后,对卫三爷道:“可以撑两个时辰。”
那黑色的药丸,是用了极昂贵的几十种药材,做出的保命丸。
本是救急之用,却用在这种地方,不好好先把身上的骨伤养好,还要起来折腾。
但官门中事,他管不着,自顾自地到外边的方桌上,开始收拾药箱。
来这处两个多时辰,夜深得很了,他得快些回去,后院还晒着药草,要收起来。
卫陵对他谢道:“劳烦你跑这一趟。”
“那我先走了,若是他撑不住,就再吃一颗。明早我再来看他。”
郑丑留下那瓶子的药,肩挑起箱子,往外走去。
卫陵又让一个亲卫,送郑丑归家。
许执也跟着蹒跚起步,终走至外间,撑坐在书案前。
抽出一张雪白的奏本,在肺腑泛出的阵痛中,磨墨拿笔。
低垂眼眸,一笔一画地书写。
手竭力克制颤栗,屏住紊乱的气息。
他必须写好这封折子,不能出半点差错。
直至最后一撇落成,他已满身是汗。
将落了墨字的折子,拿与身侧人,喘了口气,道:“你看是否可以?”
卫陵接过仔细看完,并无可挑错的地方。再好不过,不愧是寒窗苦读出来的人才。
“可以。”
正事说完,就无继续留下的必要。
却在走至那窄小院子,将要出去时,那只黑得跟块炭的猫蹲在菜地旁,俯下身体,翘起尾巴,还在冲他龇牙咧嘴。
从他踏进这个门,猫就跟他不对付。
卫陵大步过去,皂靴一挡,迅疾拦住将要逃跑的猫,伸手捏住它的后颈,将它拎起。
沉甸甸的,皮毛滑亮,可见喂养的很好。
分明片刻前一副凶相,被提起来后,顿时怂了。两只粉色的爪子耷拉,胡须一颤一颤的,喵喵地低叫。
卫陵不觉好笑,侧首问身后的人。
“我花一百两,买你这猫如何?”
绵绵的疼痛从骨头钻入血肉。
许执的神情霎时僵住,很快撑起笑,道:“三爷说笑了,这猫是我捡来的。跟了我两年,惯常野的,常在外边,连我也管束不了。”
卫陵无谓地笑道:“说说罢了,你一个人住着,该是孤单。有只猫陪着也好,我不会夺人所爱。”
纵使许执心知肚明是他动手要杀人,又能拿他如何?
他早想让许执去死。
在前世得知那封退婚书时,就恨不得立即回京杀了许执。
是许执让她日夜哭泣,每天以泪洗面。
那时,他想。
等与狄羌的战事结束,他会回京娶她。
会比许执,对她更好。
但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都不曾令她那般伤心难过。
当年的那一个夜晚,他没及时回应她的表白,她转头就喜欢上了许执,和许执约定终生,为许执洗手作羹汤。
也是在那一刻,他不愿去深思。
其实在她的心里,他比不上许执。
这一世,还从她的口中,得到了验证。
但如今,她不喜欢猫了。
许执,也不是前世的那个许执了。
秦令筠已死,他可以暂时放他一马。
毕竟现在,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许执只感伤处疼得更厉害了。
血腥涌到喉咙,他强颜欢笑道:“多谢三爷体谅。”
卫陵敛笑松开了手,猫儿一下子落地,逃跑似地窜入菜叶间,抖落清脆的冰霜声。
“好了,我要回家去了。你也别浪费时间,快些去找卢冰壶。”
“你尽管放心,我心里有数。”
等见人出门离开,许执默低着头,抬手擦去嘴角的血。
躬身摸了摸又蹭来自己腿边,可怜地喵喵叫的煤球。
在昏昧的夜色中,将院门落钥。
艰难地坐着留下的马车,怀中揣着那封秘折和那瓶保命丸,仰头靠在车壁,将所受的屈辱全都咽下,往卢府而去。
第140章 画中人(修细节)
书房内, 纱罩灯中的火光朣胧。
卢冰壶将手中的奏折,反复看了三遍,这才抬起头, 看向案前站立的人,神情肃穆非常,语气沉重地问道:“这折本上所写,可是真的?”
深夜, 正是万家熟睡之时,他毫无困意, 坐于此处思索今日, 不,是昨日傍晚秦家的骇人惨案。
子杀父, 其是朝廷的三品大员;
又杀尊者, 其是为皇帝炼丹的道士,皇帝颇为信任。
自大燕建朝以来,这恐怕是最为严重的案件。
身为刑部尚书的他,现今看管着犯人秦照秀,得想好天亮后的安排。
更在深思此案之后,朝中一切可能产生的变局。
偏偏这个时候,皇帝的身体愈发不好,恐就在这几年……
不料自己正查案人口失踪的门生, 会夜半前来,告知比秦家灭门更为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