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酒馆中的说书不讲了,各人都大谈此事。
不住感慨那位御史大人是为国为民的清官,做了多少实事。此前黄源府的匪患,也是其请旨巡抚。
却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残害家人的儿子。
真是老天不长眼!
至二月初四,对犯人秦照秀的最终处决,从皇帝手中,一路下发至内阁,再至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众臣皆知。
其罪大恶极,不仅谋杀朝廷命官,更是违背大燕重孝之道。
为以儆效尤那些不敬父母长辈的歹人,在三日后,对其行五马分尸之刑。
二月初七,天阴多云。
刑场之上,百人围观。照秀的头颅和四肢,被绳索捆牢。
五匹朝向不一的马车,缓缓朝前行走,身体被拉扯撕裂的极痛中,冰冷的雨丝飘落,他闭上了湿润的双眼,嘴里还在笑着喊:“娘,娘……”
过了今晚子时,就是他的十八岁生辰。
也在这日,潭龙观的庞杂人等,包括几个道童,以及被掳来、还未入炉的六名年轻男子,被东厂督主谭复春尽数带走。
身后是熄灭了香火的道观。
未烬的熏浓沉香中,山风袭过,将那缕模糊的血腥气味,吹向一望无尽的松林。
许执站在崎岖山道上,微微眯眸,遥望一路远去的众人。
知道那些因幸存而喜悦的人,定然活不了了。
皇帝绝不会允许知情者存在这个世间。
他转过身,在胸口几乎麻痹的疼痛中,绕过场院中堆积成山的香料,继续去处理观内剩下的事。
等从郊外回到城内,卢冰壶的指令又到,命他带人去封查秦府。
便在昨日下晌,有人检举秦令筠利用职权之便,行贿赂之事。
今年国库的亏空比去年还厉害,各部衙署都朝户部哭要银子,户部的几个上头长官头疼不已。百姓赋税加不得,这几年天灾委实厉害,填饱肚子都难。
正好趁着京察的机会,那些落马官员家中或有富庶钱财,好搜刮填补空洞。
当前秦家灭门无主,再合适不过。
许执遣手下官吏去清查其他地方,只有一处:秦令筠的书房,是自己前去。
所有装在匣盒中的书信,都翻阅看过,将那些与秦家联系紧密的官员一一记住,把信整理好后,准备带回刑部与卢冰壶。
至于旁的抽屉,也打开来看,检查是否有遗漏。
忽然,一个带锁的抽屉落入眼里。
想必是放了贵重的东西。
试着拽了拽,到底不行。
出去让人寻把锤子过来,微弯了腰,扬起手腕,用铁锤敲去了那把指头大小的锁。
随后拉开抽屉,却见是一堆画轴。
犹豫了瞬,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幅,将绳子挑落,展开画卷。
目光倏然一滞,捏着卷轴的动作也不由变得轻缓,而后把画小心地放在了桌案上。
是……柳姑娘。
少女的发髻,与那天落雨,他初见她时一样。
却非素裙洁面,而是绿裙淡妆,肤白唇朱,正擒扇轻摇,似是猫儿的眼微微弯着,在对画外看着她的人笑。
在对视上的一刹那,许执的心跳蓦地加快,无措地将眼偏到一边。
正是大开的窗外,阴风阵阵,几棵柏树翠竹沙沙作响。
杂着官吏四处搜找金银钱财的声音。
再转回眼,他迅速收拢起这幅画。
又打开其余的十九幅画,上面的美人皆与柳姑娘很是相似。
但他看出来,那些人都不是她。
眼帘垂低,视线落在那封已卷起的画轴上。
须臾后抬头,把一旁的炭盆拉过来。
擦亮火折点了一幅画,冷漠的眸中,倒映着燃烧的橘红色焰光,将画丢入盆中,又把剩下的画都扔了进去。
他抿紧唇角,隐约明白了秦令筠煽动他改变立场时,为何会知道他的心思了。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怀有不轨之心。
一直目睹火星湮灭,盆中剩下深色的灰烬。
唯留那一幅,他带出了门。
在出书房后,见一个老妪和两个随从被布团塞住嘴巴,满脸惶恐地挣扎,正被卫陵的人拖拉着,过来与他道:“许大人,人我就先带走了。”
“好。”
昏沉天色中,许执站在台阶上,平声应道。
与此同时,捏紧了沉甸的袖口,用青绿的袍袖遮住从天吹落的风雨,直至离开秦府。
第141章 佳期梦
“卫三爷饶命啊!我绝不会把三夫人是秦家小姐的事说出去, 求您放过我!”
曾被派出去找寻那位公府表姑娘身世的秦家随从,才把老妪带回京没两日。
如何都料想不到,一夕之间, 自家爷竟在夫人的葬礼上,被长公子捅成了窟窿,连带老爷和老太太都被杀死。
秦家倒台,他们这些属下, 还不待逃脱,便被刑部的官吏严密看管在府里, 待要查清灭门案的真相。
挤在一个屋中, 各自思量以后的生路,不过等刑部的人放了他们, 再另谋差事。
却不想抄家之时, 会被那位许大人转交给镇国公府的卫三爷。
定是卫三爷得知了他们在查之事,要杀人灭口。
淅沥的冷雨穿过密林的树叶,坠落在身。
秦家随从被后绑双手,匍匐在地,浑身湿冷地不住打颤,终于用力吐出嘴里的布团,忙不迭地磕头喊道:“若是您不放心,就拔了我的舌头!”
话未说完, 立即有人把那团脏布,塞回他的嘴中, 压进喉管。
反胃干呕中,还在磕头。
老妪彻日彻夜地被关在柴房, 早就虚弱不堪。
现今雨夜之中,身上的深蓝衣裳, 已满是泥水。
离京太久,不明眼前撑伞而立、穿着华贵之人是谁。
但听随从的嘶声,立即反应过来,赶紧也撑起一把快散架的老骨头,扑跪在地,“嗵”地一声,头磕在一个小水坑中。
抬起头,是一张满是污泥的惊恐皱面,被堵住的口里呜咽。
“我没几年好活了,三爷饶过我,我家中还有孙子孙女,还在等我回去,您大人大量,便放我回去吧!”
原以为当年逃出生天,还在家中供着菩萨攒福,却厄运来临,被强拉回京。
自己这条老命,怕是要交代在这个深山老林。
但三人的不停磕头求饶,并未动摇雨中人的半分心意。
“杀了,埋了。”
冰冷的语调,短促的语句。
渐大的雨势中,身侧的亲卫听到了三爷的吩咐。
几人上前,攥起三个头破血流之人的后颈,拔出腰间长刀,抵在他们仰起的脖子上。
锋利的刃触及脆弱的喉管,斜拉一刀,顿时鲜血直喷,散在瓢泼大雨中。
雨水冲去刀上残血,三人倒落在土黄的泥地上,裂开一个口子的漆黑喉咙里,还在潸潸地淌出血流。
不过瞬息,再无生机。
唯有瞪大的双眼,朝着同一个方向。
火把烧着灿然的光芒,映照林间密织的冬雨。
卫陵持伞垂眸,漠视他们的断气。
半个时辰后的挖坑,又亲眼见他们被丢进灌木丛中的坑里,泥土回填踩实。
他方才松口气,唇角扬起,微微笑了起来。
知晓她身世的人,这个世上不会再有别人了。
*
傍晚用过晚膳,妻子又想吃山楂糕。
怀孕三月有余,最初的孕吐之后,嗜好起酸的吃食,与怀阿朝时好辣,倒是不同。
若是个女儿,就好了。
夜雨繁重,心中激动不已的卫远怕人去买的慢,便自己骑马去买。
待冒雨归来,在侧门处,恰将身上的油衣脱下给仆从,听见背后脚步声,转见是三弟回来,还有几个亲卫。
不待开口问人去了哪里,在檐下的灯笼光中,俯看到三弟的藏蓝色皂靴边沿,沾有黄泥。
“你去西城做什么?”卫远问道。
这种泥,只有城西那片衫林才会有。
卫陵跟着大哥的视线,低眼落在自己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