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女人,最能理解身为女人的柳曦珠的想法。
但柳曦珠的神情丝毫不动,只是静听她说话。
阮青屏头一次,在比她年岁小了近一轮的女人面前,有些语涩。
她缓了好一会,终于想起讲述从前的事。
从前她也是被迫入了傅府,怀上她一生中的第二个孩子时,甚至是恨的。
但她没了办法,只能十月怀胎,历经艰辛地生下了她的儿子。
在偌大纷乱的傅家后宅,那堆脂粉香中,她得靠着唯一的儿子,才能搏出一条生路。
即便是庶子,家中孩子众多,自小不受重视。
但只要肯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终会入他父亲的视线,得到赏识,请来最好的先生和师傅教授诗书和武艺。
“那段日子真是很苦,现在想想,也不知我和元晋是怎么熬过来的。”
阮青屏并不曾跟人提到这段往事,但现在说出,没忍住眼中酸涩。
“我对他太过严苛,后来他长大,和我便不大亲近了。”
她的手中,被递来一块素净的帕子。
她接过,掩去眼角的泪水,又笑了笑道:“不过好歹走过来了。”
说完,她叹了很轻的一声气。
“元晋是我的儿子,更是我从小带大的。我再清楚不过,这么多年过来,他从未对哪个女人上心过,便说句难听的,他的元配也未曾得到过他的关切喜欢。”
阮青屏以为这世上最心硬的女人,在听完她的这番话后,都会有所动容,哪怕是一丝的松懈。
但在暖融的春光中,坐于葡萄架下,柳曦珠的面容始终平和。
阮青屏怔然,接着便见她浅笑起来,缓慢地诉说那一段,属于她的过去。
“夫人,您想知道我和傅大人一般年纪大小时,过的是何种日子吗?”
“我的爹娘尚在时,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儿,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什么都不用愁。”
“每晚睡前,想的是第二日要出去哪里玩,要找谁和我一道去;哪家铺子出了新的好吃的,要去尝尝;不喜欢读书,被我爹追着打,还是觉得高兴,因我娘会护着我,但我爹对我也很好,每次出海都会给我带回许多好玩的玩意……”
“那时想着等长大些了,再在我爹娘的相看下,找个愿意入我家门的人,成婚了也待在家中。我爹说家中产业全都留给我,会教我经营。”
“……可是后来,为何爹娘相继逝去,我一下失去了家,不得已上京投奔卫家。我有时候,很不明白命运的不公,却不得不接着走下去,哪怕后来卫家倒了,我又流落到峡州这个地方,遇到了您和傅大人。”
“我很感激你们这些年来,对我和卫家几个孩子的照顾。”
“可是,夫人。”
曦珠望着傅元晋的母亲,轻道:“您的儿子自小艰辛,那些苦难都不是我带给他的,我没办法去弥补他这一生的缺憾。您心疼他是应该的。”
“但连我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弥补我的遗憾。”
……
遗憾,遗憾。
倘若当初他没有心软放走她,他便不会留下这个,比天还大的遗憾!
“砰”地一声响,傅元晋将手中的酒坛摔砸在地,满身酒气地趴在桌上,双眼通红地不住拍桌,哈哈大笑起来。
手碰到旁边的措金刀,他也一瞬扔了出去,正中花几上的一个青瓷胆瓶,立时嗵地一声,碎片散落而下。
她把最后一件他送给她的东西,也还了回来。
她说过会等他,却失约了。
临走前给卫朝留了话,但未给他只言片语。
“你这个骗子,骗子……”
他低声怒骂着她,仰头又是一口酒灌下去。
忽而身后传来敲门声,跟着禀报:“大人,王壁已寻来,正在外等候。”
门外,亲随低着头。
那位夫人病故的第三年,大人仍耿耿于怀,听闻有道士会招魂异事,要试上一试。
酒坛重重落桌,傅元晋不觉眯眼,转过了身。
第148章 黄粱梦破(二)
峡州临海, 曾在海寇横行前,作为大燕的海岸港口之一,与外藩临邦通商, 缴纳税银与江南地区可比。
因海贸凶险,几乎是以九死一生,换取巨额财富。由此拜神拜佛之事盛行,多是家人祈求平安。
神佛多了, 应运而生地,各种神婆道士生意昌隆, 甚至有生了疾病不请大夫, 贴符拜像求痊愈之人。
纵使后来海寇不远千里,登岸峡州掠夺钱财宝物, 港口不得已关闭, 此种事不减反增。
当地各种姓氏的宗族势力,也各自供奉着神像。
但自上一朝代开始,历经百年,互相绞缠厮杀,最后剩下三个大族。鼎足而立,相互牵制。
傅家作为其中之一,近二十多年,更是因接手军防镇守峡州, 屡立战功,势力强盛, 其余两个宗族只能望之兴叹。
傅元晋作为傅家的家主,每年年初及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节日, 若无紧急战事,皆需回府, 带领族人在那座神龛前,主持祭祀仪式。
尽管如此,但他并不如何相信眼前这位,由檀木雕刻而成的傅家神明。
所谓的神,不过是用以束缚那些心思异动的族人,凝聚全族的力量,使家族兴盛罢了。
但并不如何相信,不过是因少时,自己跟随父兄一起跪在神像前,却在最末的位置,那些诚心诚意的祈愿未有一个实现。
后来熟背经书,武艺渐长,上京获得进士之名,又接任重病父亲之职,成为峡州总兵,坐上傅家家主的位置。
他也不得不相信起来了。
以至于当属下为了讨好他,说是有奇事——招魂,可以唤故人亡魂相聚。
他生出了想法,试图唤来柳曦珠的魂魄,想要问询她当年病故前,为何要将那把措金刀还给他,却一句话都不留给他。
她到底是何意思。
难道之前在一起的九年光阴,他对她还不够好,不够到给他留一个字都不肯?
招魂的这个想法是有些可信,也有些荒谬的。
但不过试上一试,兴许真的可以见到她。
心生怨恨的同时,他也很想见一见她。
三年过去,每次思念她,整颗心都疼痛难忍。
送别她离开的那一天,军营有急事需他处理,一大早他便离开了总兵府,并没有亲自去送她。
她不过是去帮那群卫家人,最后安顿好。
她已与他约定好,会等他上京。
两人会有重逢的一日,所以不必去送别。
但等事务处理好,他坐在案前,忽感一阵心悸。
发愣许久,直至笔尖的墨滴落下来,洇湿了桌面,方才回神。
忙撂下毛笔,快步起身出门,抽鞭扬马,朝那个小院纵身而去。
但等到了那一排给流放之民修建的屋舍前面,早不见人。
她已经离去。
他赶忙驾马追出城门,一路疾风扑面。
九月的风,已经凉了。
等赶至城门前,却听守门吏说:“大人,他们已出城一炷香。”
他缓下喘气,没有再追出去。
登上城门,与另一个早驻足在那里的人,一同眺望遥远的地方,送别。
一条灰黄的平线上,灿然的日光当头,照耀着朝北方缓缓而行的两辆马车。
几乎在他眨眼的瞬间,便消失在了尽头。
他没有见到她。
于是此后,他没有再见到她了。
*
傅元晋召见了那个叫王壁的道士,是一个穿青袍,头戴莲花冠,乌黑胡须长至腹部的道士。
听闻在这个世上活了八旬又八年,曾为人招魂成功过三次。
神瑞帝朝的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与其有血脉关系,不过这些年王家衰败,司天监的高职,已被另一个世家元氏代替。
王壁是一个不世出的高人,自隐身山林,再少问红尘。
这次也是受人所托,要替这位为峡州而战,驱逐海寇的总兵,寻亡故夫人魂魄,才愿出山。
至于其中纠葛恩怨,他是管不着的。
“大人,若我要招魂,需夫人生前常用之物,作为引子。”
便是在这个时候,傅元晋愣住,他忽地发现她并未留给他什么。
即便是曾经送予的东西,皆是她亲手缝制的衣裤鞋袜。
从在一起的第一年开始,她给他做吃食,一次次地摸清了他的喜好,也为他做贴身之物,一次比一次合身。
最后,他拿出了那副床笫间,惯常给她皙白脚踝戴上的缠丝金铃,还有一些她归还回来的首饰衣裙。
他不知这些有没有用。
但在招魂的那段日子,他比平日愈加频繁地见到了她。
一日的疲乏过后,闭上眼,在梦里,回想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