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呵道:“给我滚出来!”
他转身出去,看着跟随出门、满头是汗的人,厉声问道:“我之前立下的军规是什么!”
……
他再次走进屋子,是在半柱香后。
她的手腕还被绑着,眼泪未干,正举着手臂,低头用牙撕咬,咬得口中出血,唇瓣也被绳子磨破了皮。
看到他进来,她一下子停住动作,缓慢地抬起头,而后望着他。
倏然之间,瑟缩地直往后退,退至墙根,无处可退。
修长的双腿高高地曲起,遮挡住身前的景象,抖地不成样子。
她的手中似乎紧攥着什么,露出一点鲜艳的红色。
他朝她走了过去,在她惶然惊怖的目光中,站定在三步之距。
拔出腰间长刀,伸向了她。
他看着她微张了唇,颤抖地想要说出什么,最终在她喊出那声“大人!”时,刀刃偏转,斜入紧绑她手腕的麻绳之间。
不甚用力,挑断了它。
她一瞬松懈肩膀和膝盖。
自然地,他俯视到了她胸前的那些棕褐色疤痕,纵横交错。
他知道,那些是在刑部受审时,被鞭的刑罚。
美玉有瑕,实在可惜。
心中暗叹,他将外袍脱了下来,扔到被撕破衣裳,她的身上,盖住那些伤疤。
“穿上。”
他背过了身。
等她穿好衣服,挽起头发,跪在他面前磕头,低柔声音道:“多谢大人相救。”
他望她裹着他那件拖至地面的玄色暗纹衣袍,平声道:“此次是我治下不严,才出这样的事,以后不会了。你们既是卫家家眷,没必要如此受辱。”
有了这一次的遭遇,他相信,她很快会来找他。
再蠢笨的人,也该明白他的意思了。
在峡州过活的人,更该知道她是他看中的人,不能动一分一毫。
但不想她还能撑下去。
在战乱蔓延至当前城池时,那个叫卫若的又生了病。她带着卫锦,怀揣另外做活、攒下的铜板去买药,却被突然袭至的海寇围堵。
消息传至耳边时,他正在指挥战役,并没空去管什么柳曦珠。
若是输了这场战争,让海寇进到内城,后果不堪设想。
等一切结束后,才在一堆逃命挤进内城的百姓之中,看到了她的身影,抱着卫锦,躲在墙角的板车旁。
她的身上、脸上、头发上,被雨水和血水浸染得湿透。
亲随拨开人群,把她带到他面前时,她的眼中已是一点光都没有了。
只怔怔地望着他,而后又如之前的两次见面,跪地叫了他一声:“大人。”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晕倒在地。
时至半夜,那个叫卫锦的孩子发了热,如何都退不下去。
她也高烧不断,紧闭双眼躺在床上,整个人在发颤,额上冷汗直流。
喃喃低声,一会唤:“微明。”一会又唤:“三表哥。”
他站在床畔,看大夫给她诊脉。
也一声,又一声地听着。
心生厌烦,背身的拳头握紧了。
当时,他想。
他不是非要这个女人不可的。
第149章 黄粱梦破(三)
但在他心生放弃之意的那一刻, 看见床上被褥中紧缩成团,虚弱着一张娇弱美丽面孔,生病昏沉的她。
他到底还是愿意给她机会, 实在是难得的一个美人。
他自然知道她昏迷呓语的那两个人是谁。
一个是在卫家危难时,与她退婚的前未婚夫;一个是在卫家即将倒塌时,她传送密信之人。
早在之前,他让人把她查了个清楚。
不过奇怪的是, 她既因与卫陵通信而被关入刑部大牢,依其罪行和新帝的德性, 必是死刑无疑。
为何最后能从中脱身, 而跟随卫家人流放至峡州?
获知的消息中,略微猜测, 少不了和那时身处刑部, 现今却贬官西南的许执有关。
该说不说她的运气好,若非当前坐镇峡州的是他,他又向来没有勉强人的习惯。
否则就她与那几个卫家孩子,甫一进到这个地界,早被扒筋抽骨地吃了个干净。
他心肠好,还给了她两次机会,一直等着她。
倘若这第三次机会,她再把握不住, 便是自生自灭的命。
况且听她无意念着那两个人的名字,莫名烦躁愈盛。
一个亡情断义, 一个死了快一年,她却还惦记他们。
倘若再给七年后的傅元晋一次机会, 回到这个时候,他绝不会对她留有余情。
以至于从她口中, 得到那些她与卫陵和许执的过往时,只有徒然的愤慨和暴怒。而她,在以一种平静冷淡的目光,旁观他的发疯。
他无法再对她下手了,在漫长岁月的过往里,他的生活中处处是她的影子。
他恨不能日日见到她,每个夜晚,都与她共枕相眠。
正如她看到那封他与海寇的书信后,他没办法杀了她。
那时,他倏然想到的是:
倘若失去了她,他以后该怎么办?
但在相识的第一年,那个海寇侵入外城的雨夜,傅元晋听着那些令他烦闷的呼唤,不过走出了屋子。
屋檐下,他的那些副将属下正在等待他。
战事结束后,还有一堆的事务需要处理。清扫战场、安置百姓、恢复城内秩序、清点伤亡人数……他并没有多少空暇来看顾生病的她,能抽空过来一趟,算得上他重视她了。
他离开前,嘱托大夫治好她,并叫了两个丫鬟来伺候。
从天亮至天黑,一整日的灰蒙,浓云压顶,天上的雨水不断。
他在外忙碌至将近亥时末,才终于回到总兵府。
她已经醒了,正在照顾卫锦,那个孩子的烧还未退下去。
她一遍遍地换洗变热的帕子,搭放到人的额头降温。
明明脸色还很苍白,身子也病弱,却不让丫鬟去弄,偏要自己折腾。
他听过丫鬟的回禀,扬手挥退了人。然后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她回首看见了他,而后又是下跪道谢,每次见面,都是这般的流程。
“不必谢我,看在卫陵是为国战死,你们是卫家家眷的份上,我才屡次相助。再有下次,我事务繁忙,分身乏术,不一定会救助了。”
“柳曦珠,我最后告诉你一次,若是想在这里活下去,并非容易的事。你好好想清楚。”
他俯看跪在地上的她,低垂脑袋,披散一头乌黑微卷的长发,瘦削的肩膀在轻抖。
随后一滴泪落下,滴在灰色的砖石,溅起一朵泪花。
他最后给她一次机会。
明明白白地告知她。
不再看她,转身离开,走进夜雨。
倘若执迷不悟,世上美人何其多,少她一个不少,再找便是。
但他相信,她很快会来找他。
最好在他的耐心用完之前。
他还从未对一个女人这般用心过。
偶尔思索此事罢了,他又投身案上成堆的军务中。
北疆那边,自卫陵被内外陷害战死,整个北方防线全然崩溃,疆土丢失大半,只余一个洛平立下军令状,挑起了大梁。
西北黄源府,也自卫远和董明忠死后,这一年,匪贼卷土重来。从北方因狄羌侵扰而逃窜的流民,被各级官府城门围堵,不允南下京城致乱,便多往黄源府而去,匪患之势愈演愈烈。
峡州这边,万不能出现意外,不若到时治罪下来,后果严重。
父亲遗留下的养寇自重,他要想办法谨慎地处理了。
若被抓住,是为灭门的大罪。
……
那一年,他忙碌异常,整个年节也在战事中度过。
不久后,听到一个消息。
那个因海寇战乱而发热的卫锦,生出了痴傻的毛病,不过听过一耳,便驾马往军营去。
又一个包袱压在她的背上,迟早有一日,她会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