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陵自入了街,就一直在找人。
按着卫虞和卫朝应当会去的地方找,转了近乎一圈,想着这个时辰,该不会已经回去,后悔起去了群芳阁,却远远地看到一道素色身影,匆乱而行的脚步一下停住,走上石桥,终于见到了她。
卫虞见表姐顿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是三哥。她挥了挥手,喊道:“三哥,这儿!”
卫陵走过去,接过扑过来的卫朝,说:“我刚还在这处逛,没想到会遇到你们。”
卫虞哼道:“你没和他们一道?”
说的自然是那堆狐朋狗友。
卫陵笑道:“他们在哪里管我何事,我还得和他们绑一处了?”
兄妹俩说了两句话,卫虞就道要回去了。
卫陵看了眼站地离他远的表妹,从他过来,连行礼都没望过来一眼,缓了缓憋屈气闷的心绪,唇角紧抿道:“我和你们一道走。”
夜色将深,街市上的热闹慢慢退去,行人往各处小巷道路归家,彩楼的花灯也冷却下来。
曦珠走在旁侧,听身边兄妹的说话声。
却在思索若是卫陵问起那投掷的法子,自己该如何说。
也许他没看出来。她想。
即便真的问了,就说自己也会的,能如何呢?
曦珠松了口气,又想起之前让人赶去若邪山搭救,就露出些破绽来,但卫陵到如今都没来问她,那才真的不能回答。
兴许也因这个缘由,她怕见到他,就怕被问起此事,不知怎么搪塞。
想地有些入神,余光见从一边跑来个急躁的毛头孩子,正要避开,却如同上回,她的手被拉住,往他的方向拽去。
只是这回力道显然轻了许多,待她站定,立即松开手。
曦珠微咬了下唇,看向卫陵,正要道谢,又见他走了两步,俯身下去。
是她一个时辰前买的玉簪花,戴在鬓发上的,应当是方才动作大些,掉下来了。
曦珠正要说不要了,却在他低身时,看到远处两人,一男一女,要晃眼而过,但那面容实在不能忽视,细看间,陡然吓出冷汗来。
是卫度和那个女子,举止亲昵。
花被尘土弄脏了。
卫陵还是捡起了。才抬起身,眼前晃过裙影,他的衣袖就被一只白皙的手揪住,力气细微,根本扯不动他,却有些固执,卫陵愣了下,就偏过身体面向她站了。
曦珠稳着气,将慌乱压下,朝他道:“三表哥,这花我不要了。”
若是按他站起的方位,必定看到那幕。
其他人应该也没看到,脸色都无异。
卫度和那外室的事,绝不能现在就暴露出来,至少要等年关镇国公回京,不然依着孔次辅的脾气,到时就是一团乱麻。
卫陵还以为表妹忽然亲近是为了什么,原不过是为朵花。
但他心情好多了,掌心托着花瓣脏了的洁白玉簪,低声说:“那我再买朵给你。”
新鲜采摘的花不过几个时辰,就会坏了。
曦珠打算不要了,可见他眉眼带些笑的神情,想起他在法兴寺莫名其妙的生气,要张开的嘴也合上,轻轻地点头,“嗯”了声。
接着朝停放马车的地方走去,曦珠没忍住朝两人出现的地方再看,已没了人影。
稀松行人里,秦令筠站在一排将熄的长灯前,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最后看向那个玲珑婀娜的背影。
上回公府赏荷宴,他见过她之后,谁知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
妹妹伤了颜面,回府就对他哭个不停。
“她那副狐媚样子,可不就是个做妾的命吗!卫陵就为她要打我!”
也不知送的那个紫檀嵌螺钿镜匣作赔礼,她喜不喜欢。
不知藏好些。
秦令筠哂笑,摩挲下碧玉扳指,也带着妻子朝家去了。
第021章 他是谁
回到破空苑后,卫陵横竖没有睡意,干脆躺倒椅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十五的月亮发呆。
他从前少有安静的时候,但这两个月来,都能这样无聊地一个人待几个时辰。
卫陵都觉得自己性子变了。
是因为表妹。
从中元节过后,他和往常般在外头玩乐,或瓦舍棋院,或戏楼赌馆,没有回公府,也没再见她一面,以为自己能渐忘了。
可时不时地,那梦中的场景总和她在法兴寺的退避混作一块,将他的脑子搅地更乱,气也越闷越沉,怄地他浑身不痛快。
今晚在群芳阁,听到外间的热闹,他又想起她,就收不住了。
直至忍不住去街市找她,不知走了多少地方,途径多少人,才在桥上见到她。
那刻,他急躁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后来归府的路上,她靠过来,连带着身上的清幽香气,揪着他衣袖,想让他看她时,攒了个把月的气闷猝然烟消云散。
不过一个亲近举动,心绪颠倒来回,卫陵忽然明白了这段时日的不对劲,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喜欢上了表妹。
那是从哪刻起的?卫陵开始回想从表妹入公府后,两人所有的交际。
是从初见后第一晚就梦到了她,跑去买糖托妹妹送去给她;还是他过生辰那日,无意看到街边的她,她极快察觉,仰面望过来,脸上带着和他人说话残留的笑意;亦还是在若邪山,他都快拉不住王颐,绝望铺天盖地从黑暗中席卷而来,她让人来救他们……
或是在看出王颐心仪她时,他不假思索的脱口质问;再或是听到温滔的那些污言时,他心里暴躁难忍,恨不得将温滔鞭打至死;还有赏荷宴上,当听到那些人的闲言碎语时,他庆幸她没有亲耳听到……
最后,便是在那棵菩提树下,他明白她的躲避时,酸楚涩意充盈肺腑,以及不容人拒绝涌出的气怒。
夜色朦胧,风过,将园子初开的桂花香气吹来。
卫陵看着被薄云半遮的月。
这两年,母亲催促他定亲,是想让他安定下来。
就如好友姚崇宪。
卫陵清楚自己不是一个脾性多好的人,也喜好无拘无束,随性而为,没有和父兄一般的大志向。若是成婚,必定会被另一个人管束,说教不上进。
自小读书就没耐心,光是看到字就头疼。既不能,也不愿成为二哥那样的文官。
至于和父亲、大哥一样去做武臣?
他虽然对弓械兵法有趣味,但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耐。
到了这步,也只能和那些好友般,靠着家中权势,在京城谋个清闲职位,点卯上职要懒得去,也没谁敢追究,照旧领着俸禄。
说不上什么,卫陵并不想这样过。
他能预想到一旦成婚,此后定有更多束缚,不能再自由随心。而仕途就是其中之一,他最为厌恶。
一旦开了定亲成婚的口子,跟着定是所谓的前程。
可此刻,卫陵又想,若是一定要成婚,那个人他只想是表妹。
即使她也会在这上面约束他,他也认了。
卫陵想了许多,慢慢地阖上眼睡着了。
他再次做梦了,和上回在藕花深处般,没有第一眼就看到表妹。
置身往来欢笑的人群中,卫陵看到远处彩楼灯火辉煌,被风吹悬的灯盏锦绣流光,手里提着或兔子灯,或老虎头,或鲤鱼灯的人从他身边走过,脸上都是过节的笑意。
他有些怔然,这是回到了今晚的景中吗,但显然更热闹。
这时,听到谁说:“今年的上元节好多人。”
“是啊,还是因为北疆打了一场大胜仗,圣上高兴,官府也拨钱来,这年的节比往年都要热闹。”
“我听说这次狄羌死了有四千人,可真是大快人心!”
“你怕是听错了,有六千呢,我儿子就在卫家军里头,又跟着提督大人冲锋陷阵,他前些日回京,说给我听的。”满是骄傲腔调。
响起一阵恭贺笑声。
……
卫陵从他们身边走过,停顿瞬,就接着朝前面去。
到处都是人,随处可见灯。
火光将一张张脸照清,他步履匆忙地将他们都看过,却没有表妹。
她到底在哪里?
卫陵焦急地环顾四周,觉得眼前都虚幻起来,可就在一瞬,他想起了那座石桥。
今晚他就是在那里看到她的。
也许她在那里。
卫陵往石桥去,一路上,他疾步而行,怕晚一步,人就已经不见。
欢闹笑声从耳畔略过,他没有看那些绚烂的花灯,几乎没有喘气地赶到地方,却在看到桥上的人时,刹那停住脚步。
表妹盛装,层叠的嫩粉裙摆在寒风中翻飞。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了身苍色直缀,身量清瘦,手里提着一盏绿琉璃宫灯,八角镂花的样式,细透出明亮炽黄的灯光。
他侧身低头,隔着半臂的距离,将灯递去给她。
卫陵看到表妹接过,然后仰起脸,笑弯了眉眼,眸中仿若映照那人的影。
那人又牵过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