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该有另一个自己。
正在爹娘的膝下,享受天伦之乐。
卫朝再也压抑不住胸腔中的悲痛。
便在此刻,他遽然明白过来,三叔为何不想姑姑他们得知这些了。
“阿朝,既然经历这么多苦难走了过来,便不要再回头了,继续往前走吧。”
“你是这样。”
“你的姑姑、还有阿锦阿若,也要如此。”
有时候,不知道一些事,是好的。
知道了,反而是痛苦。
……
“现在卫家靠你撑立门庭,你要照顾好自己。”
卫朝抬起头,在恍惚的视线中,看向面前满身伤痕的人。
三叔的手正伸过来,想要擦掉他脸上的泪,但只是徒劳无功,并不能触碰到一分。
“阿朝,我要走了。若是再拖延下去,你的三叔母恐怕有危,我们得回去了。”
卫朝抬袖,一把抹掉眼里的泪水。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那些信。
那些见不得天光的、被藏在墙壁暗格里的书信。
“三叔,你等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他急匆匆地跑出祠堂,去自己的房间里,取来了那些已陈旧十余年的信。
拿到三叔面前,抽了抽酸胀的鼻子,哽咽道:“三叔,破空苑塌了,这些信落了出来,我们没有及时保管好,被雨浸坏了。”
“对不起……”
泪水忍不住地落下,他又一次想到那个上元的雪夜。
盛放的绚烂烟花之下,高墙的灰色阴影里。
也听到三叔有些犹豫,甚至发抖的疑问。
“这些……都是给她的信吗?”
“阿朝,你可以给我……看看吗?”
于是,他一张又一张地,翻着那些时隔多年、远隔千里,在孤灯之下写成的信,给三叔看上面早已模糊的字迹。
那些关于三叔不能言明的心意。
只能被埋藏在黑暗中,注定不能被三叔母知道的爱意。
薄脆泛黄的纸张,稍用一丝力气,便会碎裂。
他小心再小心,按着年月顺序翻动。
直至最后一封书信,被那年骤降的春雨湿透大半,只能看清几行残缺的字了。
落笔于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三。
卫朝记得很清楚,那是三叔出征北疆的前夜。
“你和他在一起过得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所以,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写信。”
“不过倘若他对你不好,或是哪一日,你不想与他在一起了,可以来找我。”
“我会一直等你。”
“但望不会。”
……
卫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于卫家的列祖列宗面前,抬手往自己青肿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跟着垂头的抽噎声音,随之响起。
“三叔,对不起,我不该喜欢三叔母,不该喜欢她的。”
“对不起,对不起……”
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内疚和羞愧。
与泪水一同坠落在地,四溅成花。
面前的人,从书信中怔然地抬头,偏转过脸,眨了眨微湿的漆黑眼眸。
从格子窗外映入的灿然光芒,正在一寸寸地攀爬,从他被狼爪和利石划破的莺黄锦袍下摆,蔓延至露出纵横伤口的手臂。
似是烈火焚烧的痛楚,灼烫滚热,要裂开魂魄一般。
但比不上那个人,曾经经受的那些。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对着依旧跪地的人,艰涩道:“阿朝,起来吧,我原谅你了。”
他说:“我和你三叔母要走了。”
在离别前,他拜托了这个侄子一桩事。
“去找一件衣裳,烧给我。”
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孤单被困,必须要走了。
也感觉到,那条若隐若现的,牵连两个世的道路快要崩塌。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他要带她回家。
……
家。
那个逼仄狭小的院子,不过一棵丁香树和棵枣树、以及一丛竹子、四间屋,如何能成称为家。
纵使那是他可以动用的积蓄,所买下的最好的小院。
但仍觉配不上她。
他歉意道:“委屈你跟我受苦了。”
她本该身在金玉满堂、锦绣花团中。
她却毫不在意地这边瞧瞧,那边摸摸,回头笑说:“不苦的,我没觉得和你在一起苦过。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可以再买大宅子。”
她又腼腆起来,不好意思地来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偷偷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还不急。”
他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垂眸看她发红的耳尖,止不住地脸热。
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中。
低下头,在她耳边承诺道。
“嗯,我知道。定然会勤恳努力,争取早些让夫人住进大宅子里。”
“说什么呢!”
她眼眸盈盈地仰头瞪他,拍打他的胸口。
他听到过的,她也唤他夫君。
曾经他下值,浑身疲惫地回去那个暂时的庇所。
隔着一堵灰色的矮墙,闻到了熟悉的炖汤香味,也听到了她和煤球的小声私语。
“夫君怎么还不回来呀?”
她又来找他了。
悄声,是怕被谁听见?
他站在探墙而出的柿子树枝下,不由无声地笑。
他紧抱着温软的她。
即将要成为他的妻。
初见第一面。
在他来京参与春闱的那年上元,赊月楼上。
拥挤人潮,和璀璨灯光中。
跌跌撞撞扑入他的怀里,便喜欢上的,他的心上人。
她对他那样好。
好到穷尽他的一生,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上他们的距离。
……
隔着漫长的,恍若十载岁月光影的长街。
忽然再见她的背影。
是那般的瘦弱孱羸。
她怎么会瘦成那样,好似一缕风拂,便会消散了。
是了,她在峡州待了十年,一定吃了许多的苦。
傅元晋将要被定罪判刑。
她也终于回到京城,他又能见到她了。
他会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