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她是不愿去深思的。
从爹娘接连逝去之后,她便被命运推着往前走,连一点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流放的日子很苦。我也曾想过去死,还是怕啊。”
“又有小虞、阿朝、阿锦阿若他们在,我还能如何,听他们叫我三叔母和三嫂,还有娘,只有撑着就是了。实在撑不住,哭一哭就好了。若是我也离开了,他们要怎么办?”
“这些事,表哥你都是知道的。还有后来,我跟了傅元晋,我也不想说了。”
他全都知道,她还有说的必要吗?
前尘往事,她都不在乎了。
不管是和许执的过去,亦还是和傅元晋的曾经。再是困苦日子里,对他的一二思念,寥解悲苦罢了。
她只想重来的这一生,过得顺遂平安,不要再经那些风浪。
唇色几无,卫陵头痛欲裂,俯首抱住了头。
她的话如同铁锤,在捶打着钉入他脑子的无数根利针,让他想起了那些黑暗的岁月。
曦珠其实不想哭,可不知为什么,眼前还是没忍住湿润朦胧。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嘲弄我,骂我傻,甚至是骂我下贱,何苦为了几个不相关的卫家人,把自己的一辈子给作弄了。但我只能什么都不听,有时候想得多了,就是自扰多苦。”
“好在后来回到京城,我病得快死了,像是所有的事,都走向了终结。”
曦珠听到耳畔,似是悲恸到极点的哑声。
“别说了。”
她并没有去看他,吸了吸鼻子,哽声道:“表哥,你知道吗?我起初并不信重生这样的事,那时我死了,只想着自己苦了那么久。小虞有洛平照顾;阿朝大了,可以撑起家里;阿锦的病眼见要好;阿若也能帮衬阿朝了。我终于可以解脱,去陪自己的爹娘了。”
“若是老天有眼,下辈子也要我轻松点。可是呢,一睁眼又回到了过去。”
“刚回来的每一日,我都是在惶恐中度过。一入夜躺在床上,总是想起前世的那些事,怕你家再落入那样的境地。”
曦珠胸前窒闷,微微仰头,将泪水逼回眼眶里。
“你那天来寺庙找我,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是,为何重来,怎么就那么轻易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前世你不喜欢我,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的缘由。”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曦珠转目看向对面的人。
他已然躬弯脊背,也低下了头,全然不见神色。
“表哥,你若是觉得对我愧疚,想要补偿我,可以用别的方式。没必要骗我,娶我。”
就像是一场两个人的笑话,他目睹了一切,也掌控着一切,却独独隐瞒着她。
让她活在他编织的美梦中。
但她仍在竭力稳住将近崩溃的情绪。
她不相信他了。
连同他承诺了不知多少次的,要与她回去津州,也觉得是欺骗。
曦珠不想再和他粉饰太平,也不想再去计较。
她一刻都不想待在京城,待在镇国公府,待在破空苑了!
只想回去津州,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去!
将桌上的和离书,朝那边推了推。
“你签完和离书后,让人拿去官府盖印,以你的职位和身份,是差遣得动那些人的。今日晌午,我就要见到我的户籍。”
曦珠看着颓然的他,以及他左手上被白纱缠裹的伤,顿了顿,道:“至于公爷和姨母那里,你想办法去说。当初是你欺骗在先,现在,该如何解决,是你该去做的。”
“另外,当时你们给我备下的嫁妆和彩礼,我不会要一分……”
但她的话并未说完,他从满目地砖的灰色中抬起头,挺起脊背,偏过一张惨白至极的脸。
不停转动的漆黑眼珠,最终定落在桌上的那张白纸黑字。
似是没有听懂她的话,几乎是颤抖着嗓音,沉声问道:“这是什么?”
“和离书。”
曦珠看到了他眉眼间的阴鸷,心抖咬牙、话音落下的那瞬,就见他将近嘶声吼道:“我不签!”
“我死都不签,也一辈子都不和离!”
卫陵的双眼猩红,伸手一把抓过那张薄白的纸张,就要撕碎了它。
当重生的真相暴露,他的内心深处,竟然得到了一种解脱。
这样长时间的隐瞒,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但当假象揭穿,他才觉出前所未有的轻松。
兴许是这两日,更兴许是从重生的一开始,就想告诉她这个真相了。
“曦珠,我是爱你的!”
“不是愧疚!”
但伴随他迫切的解释,他的动作,猝然被一道冰冷的厉声打断了。
“你敢撕试试!”
她的目光似沉淀悠长绵延的怨恨,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望着他,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滑落,汇聚在连日愈尖的下巴,唇畔嘲讽。
“卫陵,难道我经历一世半生的苦难,便是为了这所谓的重生,满足你的贪心,让你得到圆满?还是你自以为是,认为我该感动你的深情?”
第168章 再问罪
重若千钧的和离书, 在攥紧得青筋暴凸的手指松懈一瞬,被几乎揉碎地,轻飘飘地飞落。
卫陵望着她冷漠、却满是泪水的脸。
禁不住起身上前, 想要给她擦去那些泪,想要将伤心的她搂抱在怀中。
他的一颗心在撕裂般地绞痛,头疾也在发作。
想要靠近她,想要碰触她。
仿若只有那样, 才可以减少身心的痛苦。
但不过一臂之距,就在他颤抖的手, 即将碰到她苍白的脸颊时, 一只似乎用尽力气的手,径直打落了他。
“别碰我!”
那双深藏怨恨的眼眸, 在紧盯着他, 要他在审罪之下,坦白过往的一切。
于是,连手都还未完全垂落,他就忙不迭地解释:“不是的,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可倘若我说了,自己也是重生回来的。”
“曦珠,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嘴里满是苦涩,喉咙哽痛难咽。
卫陵知道不可能。
她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的。
从前世, 她第一次向他表白。
深沉醉意的他没有回应,远望她哭逃进昏暝夜色的那一刻, 他就彻底失去了拥有她的资格。
可那时,他分明只是晚了一步。
“曦珠, 我是有私心,所以没有告诉你我也重生的事, 可我是真的爱你。”
“你知不知道,我前世就是爱你的!”
他急于求证自己的清白,想要她相信他对她的爱意,并非弄虚作假。
“是卫度!不是他的话,我们不会分开!”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说喜欢我的那一天,我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也是喜欢你的。他就去和娘告状了!”
泪水的苦咸,顺着微张喘气的唇瓣流入口中。
在曦珠抬手,擦去脸上的潮湿时,听到了他慌张的辩驳。
“不是我,我没有想要你嫁给许执的!”
朦胧的视线中,他的面目是那般阴翳,低声呢喃:“我怎么会想让你嫁给那种人,他又穷又贪图前程,你和他过日子,只会受苦……”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直至湮熄。
不愿再说贬低那个人的话,仿佛也是在否认曾经和那个人在一起的她。
曾经,她醺红一张笑脸,对他说过:“表哥,我和微明在一起很快乐。”
那样苦的生活,她竟然是喜欢的。
喜欢到恨不得立即和许执成婚,搬出公府。
卫陵的眼睛酸涩难忍,望着榻上拭泪的人。
想要将那些印入脑海,于深夜的孤灯之下,翻看了数遍从京城而来的书信,说给她听。
他其实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知道她的喜怒哀乐。
但都和那个人有关。
他不想再刺伤她的心。
只是艰难地张口:“曦珠,那时候我没有及时回应你,我其实很后悔,想要去找你说清楚。我也是喜欢你的。”
卫陵吞下喉间的痛楚,垂眸苦笑了一声:“你这么好,我为什么会不喜欢你呢?”
可是阻隔在两人之间的,有太多事情。
他身陷动荡囹圄,她也幸福快乐。
许许多多前世的浮尘过往,他早已模糊,唯有那些与她的事,却镌刻进心里。
锥心之言,似同流动了数十年的暗河,终于得见天光,奔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