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毓见她醒了,忙让婢女把外间等候的大夫请来,让再看看侄女的身体如何了。
待大夫再一番细诊,说只是魇着了,醒了就好。杨毓提着的心好歹放下些,请他再写个滋补的方,随后差身边的嬷嬷送出府去。
才坐回榻边,握住曦珠的手,道:“可觉得好些?”
又问:“饿不饿?你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些东西,我让人做了菱粉粥,先用些垫垫肚子,小心伤了脾胃。”
她的语调慈和,曦珠禁不住点了点头。
婢女塞了个软枕在她背后,扶她坐起来。
见她没多少气力,杨毓端着温热的粥碗,一勺勺地舀着喂她。又瞧她一张脸小地没个手掌大,分明好容色,眉眼却憔悴的可怜,心下更是怜惜这个来京城投奔的侄女。
她自是听说了侄女梦魇,醒来后竟赤足跑出院子的事。想必是初入京城不适,亦或是想及了父母害怕。
好在那时在园子里见到这幕的只有两个打扫的仆人,她已让人去叮嘱。
碗中的粥喂到一半,杨毓却忽见一串泪珠滚落下来。
曦珠想起自己病重时,每日无休无止地喝药,嘴里全是那浓稠的苦药,是那样的痛苦难受。
她饿呀,想吃东西,却怎么也吃不下去。
而今甜香粉糯的粥米入了胃脏,充盈着干涸已久的食欲,她终于有了切实的感受。
流经脸庞的泪也是热的。
浮生若梦,她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半生坎坷的起始。难道人的一生,是不断地经历磨难吗?
她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杨毓抚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慰着:“曦珠,你的母亲信得过我,愿意把你托付给我照顾,我是不敢辜负这一片心的。你也只管放心在公府里住着,若是有什么委屈了,尽管告诉我。姨母在这京城中也算说得上话。”
曦珠闭上眼,轻轻地把头靠在姨母的肩膀上,闻到了她身上素淡的苏合香。
她想起那年京城宫变之后,是姨母支撑着残败的卫家。可在流放去峡州的路上,接连失去三个儿子和丈夫的姨母再也捱不住初春寒风的侵袭,于流放的第六日半夜就病逝了。
临去前的繁星夜幕下,姨母紧着最后一口气,抓着她的手,殷殷地把几个未长大成人的孩子嘱托给她。
姨母最后含泪说的一句话是:
“我辜负了你的母亲啊。”
那天,押解他们的官差见此,不敢误了押送的日子,只叫他们找地埋了就好。
离开时,她回首看去,春草深处,一座冢变得越来越小。
曦珠陷入了过往。
恍惚地,似是回到病重的时候,总是想起过去的事。
但突然地,有一道急切的声音闯入破碎的回忆里。
“夫人,夫人!三爷在群芳阁把温家公子给打了,那温家的人上门来要说法了。”
“怎么回事?”
“是……是为了个今年新评出的花魁。那花魁也是心气高,装病也不愿意接待温家公子,三爷他们一去,又愿意出来接客了,结果温家公子赶巧见到,就吵了起来。三爷骂他不过是个妾庶子,温家公子火气一来,抄东西打人,三爷也来气了,就……就一下把温家公子砸坏了脑袋。”
“他人呢?还不滚回来收拾自己造下的烂摊子!”
“夫人,您先别动气,小的这就去叫三爷回来。”
各种各样的声音,夹杂混乱无措的脚步,渐渐远去了。
曦珠想睁眼,想跟过去看看,但一股沉重的力道压住了她的身体,她最终没能抗得过睡意,也没再听到任何声音。
*
翌日醒来时,曦珠仍觉得身体没有力气,眼帘也半垂着,但她想出去走走。
蓉娘见她虚弱的样子,担心得很。
曦珠朝她笑笑,坚持道:“这些日躺久了,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想出去吹吹风。”
蓉娘依旧不肯,“这要是吹出病来可怎么好?”
曦珠想了想,便上前去抱住蓉娘的手臂,轻轻晃了晃,放软了嗓音:“这风不冷的,园子里好些花,我去看看就回来,好不好?”
这样一说,蓉娘就没办法了。
姑娘是她帮着带大的,自然再清楚不过姑娘的性子。
在船上待了两个月,再在屋子里躺下去,还不得闷坏了。
她无奈去翻箱笼,给姑娘找了件斗篷披上,才让青坠陪她去。
青坠原是国公夫人身边的,自姑娘入了公府,就被指到春月庭侍候。蓉娘暗中仔细打量过,青坠是个做事细心,有条理的。昨日姑娘晕过去,就是她去请来的国公夫人。
看着后来的事,蓉娘心里有数了,夫人去前的托付是没错的。
她本以为这样的世家公爵,会瞧不上姑娘,那以后可就难了ῳ*Ɩ 。但现今能安心了。
四月春色正好,风暄日丽,满树繁花。
镇国公府后宅有一处占地宽阔的园子,分成好几处景致迥异的地界。府上的几个主子按其心意,分居各处。
曦珠一路上走得很慢,她的目光从行过的黛墙绿瓦掠过,又穿过繁盛的花木,看向遮掩中的院落。
它们都还在,没有被卖给别人。
上辈子卫家被抄家流放后,财物全部被充入国库,公府也被封禁。后来他们再回到京城,却得知公府早已经被一分为三变卖出去。
洛平辗转寻人帮忙,才帮他们买下西南边的地。
原先买下这块地的官家夜间一直不得安宁,据传闹鬼,听说是卫家后人来买,还要抬价卖。
曦珠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叠嶂假山处。
顿了顿,她的手不由攥紧了,转过去,抬起眼,便见不远处如雪覆顶的院子。
一旁的青坠顺着表姑娘的视线看过去,说道:“那是三爷的院子。”
曦珠知道。
那是卫陵的院子。破空苑。
院角的那棵梨花还未满百年,花冠满头,盖住了半侧院子。
也只是这样看着,就可以想见在那院内,那棵树下,是怎么的盛景。
她曾站在那棵树下,仰头看那棵已满了百岁的梨花树。它已经能遮住大半的院子。
卫虞和卫若说,她应该住在这里。还说这树太大了,遮去太多光,要修剪些,但曦珠没让剪。
她这样想象过,花期盛放时,仅是一缕微风,也能吹落下数不尽的如雪般白的花瓣,落了满身。但最终她也没能等到它的盛放,就因病搬离了破空苑。
他如今在吗?
在那里吗?
青坠觉得奇怪了。她跟着表姑娘走了一路,似乎是随意走走,可连在一块看,却像是快绕了整个园子一转。
这倒也算了,可表姑娘像是认路的。
青坠正疑惑,却见从海棠花枝下的甬道走过来一人。赶忙行礼:“四姑娘。”
来的人正是卫家唯一的姑娘,排行四,名卫虞。
去岁底刚满十二,个子不高,身形微胖。穿了身鲜亮的鹅黄春裳,手臂间挽了条青绿色帛纱。瞧着俏丽可爱。
曦珠已转过身看向她,怔然地望着她。
下意识唤她:“小虞。”
青坠乍听表姑娘这声,愣了。
卫虞见着青坠在,就知道叫她的是曦珠表姐,一听这声,就提起裙裾过来了,道:“表姐知道我?”
就连声音也是娇俏的,和后来完全不同。
曦珠回过神,垂了垂眸,重新抬起时,笑着改口道:“表妹。”
卫虞却高兴地说:“表姐以后叫我小虞就好了,家里人都这样叫我。”
她又忍不住看表姐的脸,有些羡慕。比她见过的好些小姐还好看。
却见表姐也一直盯着她。难道表姐也觉得她好看吗?
卫虞红了红脸,想起表姐的身体,拉着她的手直往紫薇花背后的亭子去,说道:“这里风小,我们在这处说话。表姐,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走了好一段路,曦珠的头其实有些昏昏。但她弯了弯眉,道:“好多了。”
“娘亲说要我来看看表姐,让我们两个说说话。”
卫虞耿直地说道,反正她一个人待着也无聊,索性带着丫鬟过来,想去春月庭找表姐,却在半道上遇见了。
她知晓表姐来公府的缘由。
只是原本她以为表姐会是和姨父姨母一道来的。
姨父每年都会遣人从津州送年礼过来,给府上各人。去岁是姨父亲自来的京城,送给她一匣子紫海珠,说是出海行商时,在一个番邦岛国的商人那里购得。
海珠并不难见,可那样的紫色却极其难得,且大得圆润光泽。在京城中,就寻不到了,怕是要到宫里去。
卫虞很喜欢。
姨父还说,等后年就带曦珠表姐和姨母来京城。到时,她们就能见面了。
不过卫虞未将这件事说出。
曦珠听卫虞提起紫海珠,慢慢地想起了在津州时,还未至十月,爹爹和娘亲就会开始准备礼品,要送去京城。
她神色落寞了下,很快又打起精神来,勉强笑了笑,说:“小虞,你和姨母都待我很好,可其他人,我……”
她话音低下去,似是不知如何出口。
卫虞闻言,知道表姐担心什么。
她道:“表姐无需担心,家里人都很好。爹和大哥都在北疆打仗,那里羌人闹得厉害呢,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二哥最近有户部的差事出京了,怕是还有个把月才回来,二哥是有些冷脸,不过你不用怕,他那人也就装样子。”
“府里如今就我和娘,还有大嫂二嫂,还有三哥。我和娘就不说了,大嫂呢,是我们家说话最温柔的人,你见了她就知道。阿朝最近生病了,大嫂在照看他呢。对了,阿朝是大哥大嫂的儿子。”
“嗯,二嫂和二哥一样,瞧上去都清冷得很。”卫虞蹙眉,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便道:“总之二嫂是京城中最出名的才女,昨日才从诗会上回来。二哥二嫂有两个孩子,阿锦和阿若,都和他们一样,不怎么爱说话。”
“哦,还有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