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角落,那个叫郭华音的姑娘。在端午日见过的,杨楹要说给卫陵的那个夫家侄女。
兴许是沾了杨楹的关系,才过来生辰宴。
分明会作诗,且被严苛的孔采芙赞誉过。
却在这一场戏幕里,作为其二格格不入的人,聪颖地喝下罚酒,退避下来,好让这个针对她的局不至于突兀。
曦珠喝下第三杯酒,接着是第四杯、第五杯。
骰子终于传到她手中。
在一声声清脆的响声里,她猜说小。
开出却是大。
于是在众人注目下,曦珠笑着说:“我输了。”
她端起酒盏,干脆地喝下第六杯罚酒。
也不知是她太坦然,让人不忍,亦还是大家都自恃身份,明白不能将局做得太过,欺负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接下来没有人再为难她。
温暖的舍内很快洋溢起娇声笑语,一句接一句的好诗出口,花香、胭脂香、酒香,扑朔在一起,馥郁缭绕,熏染出一幕贵女欢快行乐的场面。
卫虞还在与她们玩笑,曦珠借口醉酒离开了。
离去前,她没有在席间见到姜嫣,不知何时走的。
寒风中轻吐出一口气,拢紧衣裳,又在回春月庭的路上,看到了她。
乔花坞的背面,辛夷树下,有一座八角亭子,地底连通坑洞,冬日围帘。
姜嫣与国公夫人一起迈上台阶,走了进去。
杨毓拍拍她的手,感叹道:“先前你一直在外祖家,我也照料不到你,这年你好歹回京,却事多的没见几次,你那继母对你可好,有没有苛待的地方?”
姜嫣面上淡笑,“您不必担心,她不敢对我如何,一应吃穿都是全的。”
杨毓道:“她不敢最好,若是哪时受了委屈,你尽管来找,便是依我与你母亲的情分,她都得听我劝。”
少时,她与姜嫣母亲是闺友,及至长大嫁人,这份情意也不曾断绝,可怜后头姜嫣母亲生了一场急病,突然之间人就走了,这个女儿也去了外祖家。今年春时及笄,到了议亲的年纪,才被她父亲派人接回京城。
念及此处,杨毓又将姜嫣细看。
自从卫陵到神枢营上职,每日勤恳,没有缺漏过,就连二儿子也说有几分样子了,到得时候,寻个契机就将他往别处调,升任官职。
仕途一事上,前头有丈夫和两个儿子帮衬,瞧着不用再操心。
先立业后成家,唯下只剩成家,才能彻底定心。
杨毓免不了琢磨此事。这两年来已经看过许多人家的姑娘,可能入眼的没两个。她那个小儿子的性子,纵是当下有好转的态势,可真要管他,没点手段是行不通的。
杨毓是觉姜嫣容貌、性子、家世都好。再是闺友之女。
只是还得要卫陵自己喜欢。
*
卫陵下值回来时,不巧在侧门碰见两人正要登车离去。
昏昧不明的灯笼下,秦枝月也没料到会在此时遇到他,自那起争端后,就许久不见,这下乍见这身玄服,衬地整个人冷峻非常,更引人心动。直接问道:“你才从神枢营回来吗?”
卫陵轻笑嗤声:“你问这个是在搭话呢?我还以为这时候来小虞生辰宴的姑娘们都回家去了?”
这话蓦地叫秦枝月红了脸,低下头去。
却听他问:“听说秦大人将去黄源府,怎么还得空来这里?”
身边的哥哥回话:“有桩事要与你二哥说,这才过来。”
“哦。”他拉长一声,笑道:“那你此次去那边,路上定要当心了。”
不过两句话,便各自分别。
马车上,秦枝月还在想卫陵的那句话。她本也要在一个时辰前走的,可谁知哥哥有事来寻卫二爷,她便多留在卫虞那边,就是想试试能不能等到卫陵回府。本已心灰意冷,谁知最后竟等到了。
这下不免欣喜。
秦令筠见此,道:“他不过一句话,就让你这样?”
秦枝月羞道:“哪有!”
坐那里没会,她忍不住说起宴上的事,说那个表姑娘不愧商贾出身,沾的都是铜臭味,连句诗文都不会,就连那果酒也能喝醉,不过是没脸再待,借口离开罢了。
“你该收敛自己的脾性,迟早有一日,你会败在上面。”
“哥哥明早就要走,还来训我。”
秦令筠转着扳指,笑笑不再多言。
又想起那次卫陵堵住他上朝的路,一番挑衅言辞,末了还言说自己对柳曦珠上心,分明让他不要觊觎。他还以为依卫陵的性子,过不久就能听到镇国公府一出新的笑闻了。
却时隔几月,半点动静没有。当下看来,也似忘了两人先前的针锋,兴许卫陵只是一时兴趣。
*
卫陵是在去给妹妹送生辰礼后,得知今日发生的事,不好多问。
回到破空苑,让阿墨去叫青坠。
“对了,我和表姑娘回来时,还看到姜大姑娘和夫人说话,姑娘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去的。”
青坠先将宴上种种事都讲了,突地想起此事,只觉得那时表姑娘站在那里的样子,让人揪心得很,便说了出来。
“回到屋,问姑娘要不要醒酒汤,说不要,就上床睡了,方才才醒的。”
昏光残影下,卫陵沉默半晌,才提笔蘸墨,落了姜字上部,笔尖顿住,浓墨晕染糊涂,换纸,重新书写。
*
曦珠收到了来自他的第十六封信。
“我才去小虞那边,听说你今日玩酒令输了,你是不是不高兴?她们为难你,你就不要与她们玩了,作诗什么的也无聊得很,我就从不学这些,不会就不会,会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可别放心上了。
我虽不会那玩意,但玩骰子算有些能耐。我可以教你,只我不在你身边,只好画给你看了。”
……
就似连环画册,从放骰子起,到晃动的手势手法,再到听声,最后的落桌,每一个步骤,甚至用细笔在旁注释清楚。连画了五大张纸。
“我字写地不好看,画地确有几分好,是不是?你明不明白?可以试试,应当能十之中八,若是你肯照我的学。”
“你别在意她们,以后要是受了委屈,你别一个人闷着,和我说好了。我现在写着这信,心里也难受,要我在场,直接掀桌了!”
“不说这不高兴的事,另说件事。之前你不是叫我不要与那个洛平起争执吗,我听你的话,没和崇宪去收拾人,崇宪还因此与我生了气,这两日都没和我说话。
其实洛平也不算坏,就是脾气直,容易得罪人,与我一般,忘说他与我年岁差不离,武艺却比我好上许多,我是有些没用的,难怪你不喜欢我。从前我不说这种话,未免太贬低自己。”
……
接着又是洋洋洒洒的废言,末了似是察觉到画得好,竟画了小张自己的丑像,龇牙咧嘴,怪模怪样的,滑稽打趣般。
“开心些,好不好?”
曦珠却只将眼看着那几行字。
他能听她的,不与洛平冲突就好。
不高兴吗?那些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只是在想这年即将过去,可她还没决定好,究竟要不要告诉他那些事?
将这封信放进匣中,已经摞起一叠。
但若告诉,又要怎么说?
曦珠望向窗外月夜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有些发呆。
第037章 不归家
十一月底时, 随着北方扑腾南下的凛冽风雪,传来了千里之外的喜讯。狄羌汗王病去,底下几大部落的首领, 为争夺新汗王的位置和草原领地,已与汗王的几个儿子动起兵戈。
内部政权更迭,打地火热,不得不暂休与大燕的战事, 派出使者讲求议和。
得到镇国公奏章的皇帝垂问内阁,却是成日争吵不止。
一为趁机将狄羌歼灭, 才能得此后百年安定;
二为国库空虚, 自开年起,各地大小灾情百余数, 又是给陛下建造避暑行宫, 今年收缴上来的税银不堪负担,现如今西北黄源府正闹匪患,东南峡州一带也在向兵部催要衣甲粮秣,还不知后头要投入多少银子,北疆的事只能暂且搁置。
皇帝终是拍板同意,并让内阁拟出和约,愤慨道这么些年打仗下来,大燕将士折损良多, 要狄羌上贡金银良驹牛羊之类。
很快,京城的使者带着这份条约前往北疆, 协同镇国公完成余下诸事。
卫度在户部,此次求和涉及财政, 也很清楚,回府后见过母亲, 道不久父兄将要回京。
杨毓喜出望外,以为这年丈夫长子又要在外分离,不想能回来了,且听二子意思,是能在家长住。
公府上下很快忙活开,曦珠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下惊动。
她知这日迟早来到,既在盼望,也在忐忑。
年关之际,镇国公及世子的回京,将昭示神瑞二十三年的过去,翻篇来到卫家衰落的初年。
不过月余了,她从暖融的被褥里钻出来,听从蓉娘的劝说,不再去藏香居,街道落了雪,虽有五城兵马司的人清理,但到底出行不便。
只是想着还有些事没交代妥当,要再去两回。
等到藏香居,已是晌午,却不想见到一个出户意料的人。
午后微阳从窗棂落入一张十七八岁的年轻面容上,眉目间精气神十足,眼睛更是因满含笑意,炯炯有神。
曦珠一时愣住。
赵闻登看她呆了,挑眉道:“你这样子怕不是不认识我了,这可才一年不到,要不要那么夸张?”
他围着她转一圈,打量过,噗嗤声笑出来。
“还真别说,来了京城就是不一样,都和以前大不相同,要在大街上,我都不敢上前来认你。”
他叽里呱啦一堆,见从小玩到大的好友盯着他,半点动静都没有,终于觉得不对劲起来。
赵闻登凑近些,瞪大眼道:“你真不认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