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到了冬月中旬,公府众人也多会去小住三四日。
但今年实在是有太多事忙。好几户人家都要摆席,不是寿宴就是喜宴,国公和世子还未回京,往门房递来的拜帖已经摞起一叠,还要预备年节,另还有其他杂事, 也不过十日的时光了。
杨毓繁忙地推不开身,长媳董纯礼帮衬着。
几个孩子的教习先生也回家过节去, 开年上元后再来。
因而此次前往小琼山别院的,只有几个闲散人。
孔采芙和自己的两个孩子一块, 还要看顾卫朝。
曦珠没再去藏香居,与卫虞坐一辆马车。一路上, 听她说起爹爹送给三哥的弓,被一个叫洛平的人赢走了。
这件事曦珠并不知,自那晚卫陵在路上拦住她说过那番话,她尝试着给他回信,真是没好写的,短短一句话就要磨去她半夜时日。
第一封回信去后,他明显高兴地不成样子,再来的信又是洋洋洒洒几大张纸。除了照常说自己一日做什么了,更多腻人的话,让她都不敢去看第二遍。
他怎么能有这么多话说。
那时曦珠白日忙事,夜里还要给他写信,真是累地不成样子。可歇下的这些日,他那边却是一封信也没来了。
也是被他这出格举止给惯的,让她习惯睡前收到信,看过才去歇息。
骤然断了联系,她没一回碰见过他,有时竟会想他为何不来信了。
这般若即若离的感觉,是很能让人去猜测的。
就连往来传信的青坠也疑惑,还说要不要去那边问问。
曦珠自是不肯。
便是这时,才从卫虞口中得知他的消息,原来前几日休沐,还邀洛平来公府做客了。
世事偏离,卫虞和洛平提前认识了。
原该是明年,或是后年,两人才会见面。
曦珠并不十分清楚,在流放峡州的十年之前,她与卫虞其实不亲近,更不了解这些事。有关自己的过往许多都模糊了,更何况他人的。
只记得再回到京城,洛平就上门来说要娶卫虞。
自卫家落败,北疆就被蓄兵的狄羌占去三分有二,城池在不断沦陷,关口存活的百姓在不断迁移南下,是洛平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从那时起,北疆升起的军旗改成了洛。
卫陵尚在时,北方从未丢失过一寸一厘的土地,甚至还从中侵田谋利,当时都以为打仗并非难事,想要将人拉下自己替上。可人没了,立时被虎视眈眈的羌人反扑,打地节节败退。还要做出和亲公主的耻辱事。
北疆就是块烫手山芋,朝中再无人敢与洛平争夺那个位置,倘若最后的城池再崩溃,那这千古罪名是下到黄泉,见了祖宗都没脸的。
由此,洛平权势渐盛,被封成安侯,也暗中为在峡州的他们谋得喘息之机,帮扶他们。
他求娶卫虞时,已过而立之年。并许诺曾经卫家男子不纳妾,他此生也只真心待卫虞一人。
不必说那样的诺言。
近十年,他身边未有过一个女人。
夜里,曦珠问卫虞,是否愿意嫁给洛平?
又有什么愿不愿意的。
洛平帮了他们那么多,她哪里能说不愿意呢。
“你喜欢他吗?”曦珠问。
卫虞靠在她怀里,声音很轻,过了很久才说:“三嫂,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了,但他等了我那么多年,应该很喜欢我,我嫁给了他,慢慢地,我也会喜欢他的。”
“只是我不想离开你们,可我知道,要是嫁给洛平,你又少操一份心了。而且我们这次回京,那些人都会顾在他的面子上,不敢欺负我们。”
曦珠眼眶微热,将抽噎的卫虞紧紧揽住。
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被京城贵女围住恭维,懵懂无知的姑娘。
曦珠不知她走后,两人相处的如何,但想来,洛平会好好待卫虞。如此足够了。
“小虞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她笑吟吟问道。
卫虞没想到表姐会问她这个,脸倏地红了,但她是胆大的姑娘。
“唔,我喜欢温文尔雅的,穿白衣,说话温柔,不要和二哥会骂人,也不要和三哥会气人,和大哥一样最好了,要知道哄人,还要好看,不要长得黑的。表姐,那个洛平比爹爹还黑……也不要舞刀弄枪,最好是个读书人。”
她出身将门,有父亲和三个哥哥,自然都拿来做比对。
又沉迷话本子,前阵子喜欢快意江湖的侠客,这两日喜欢能说会道的读书人。
这会提到,还兴起地将自己昨夜熬灯看的话本,娓娓道来。也不问听的人乐不乐意听,只管将自己喜欢的故事说出来。
马车颠簸,说着说着,竟歪着头睡着了。
曦珠给她盖上薄毯,也靠在车壁,阖上了眼。
摇摇晃晃里,她又不由想卫陵不来信,好似就是从洛平来公府那日起。
他不会这样无声无息,没有一句解释。也应该知道今日他们来小琼山了,可昨晚还是没有信。
是这段日子,出了什么事吗?
曦珠想,等回去了,她还是要去问问他。
到山庄别院时,正是晌午。
别院常年空置,不过是国公名下的其中一处屋子,也只梅花盛开,才过来住些日子。
早得到消息的仆从,几日前就把各处打扫干净。
各人原住去年的屋子,只多出曦珠。卫虞揉着发困的眼,说与她一块住。
曦珠笑应下。
丫鬟将东西拿去屋里安放。
灶上已做好午膳。大家坐一桌吃过后,就要各自回屋稍歇。
卫若牵着大哥哥的手,要一起去打雪仗。外面堆了好厚的雪。
在府上,阿娘不准贪玩,可是好不容易出来玩了,玩一会应该可以的。
卫锦也想玩,扯了扯阿娘的袖子,恳求。
“娘,我和弟弟想去玩。”
孔采芙冰霜般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道:“你今日的琴还没有练。”
她又看向卫若,没说一个字,卫若立即松开了卫朝,丧气地说:“阿娘,我去练字。”
曦珠看着两个孩子低着头,跟着孔采芙离开,微微抿紧唇。
片刻,从隔墙传来泠泠琴声,散荡在东风梅花里。一曲将尽,蓦地断掉,不知弹错了哪个音,或是力度不够,被叫停了。
须臾,琴声再响,同一首曲,练了有百余次。
卫朝可怜妹妹和弟弟,他是家里嫡长孙,都没那么严,出门都不让玩。
天知道方才他和二叔母一辆马车,憋地他乖乖坐着,半点不敢动。若非阿娘将他塞进去,还要他听话,他是想和姑母坐一块的。
这下终于放开,虽没了玩伴,但也不影响玩。
山间风大气冷,雪比城内里下得还要大,早一个月前就堆起了厚厚一层,巍峨起伏的山势最适滑雪。
去年来时,也玩的这个。
卫虞在马车上睡足了,跟着他玩。叫丫鬟去取存放在角落一年的察纳。
上好红松木和牛皮绳做的木板子,一共拿了两块。
卫虞蹙眉:“怎么不多拿一块,没见表姐在这里吗?”
丫鬟踟蹰说:“没多的了,还有一块板子,是三爷去年留下的,奴婢也不敢拿。”
三爷一向最忌讳别人碰他喜好的玩意。
曦珠原也不想玩,这会道:“你们去玩好了,我就不去了。”
卫虞拉着她的手,道:“那怎么行。”
又摆手对丫鬟说:“没事,你去拿,等回去我和三哥说。”
丫鬟只好再去拿。
木板经过一年的不见天光,仍然红泽光亮,只是板底磨损地要比另两块板子严重,想见用它的人途径多少险地。
曦珠垂眼看着那些斑驳错杂的痕迹,还是接过了。
再回屋去换过衣裳和靴子。
天是澄澈的白,山道堆积能陷进去一截腿的绵雪。横亘山野的寒风送来一缕缕梅花香气,时清淡幽香,时馥郁芬芳,究竟是哪种梅花,也分辨不清。
曦珠没玩过这个,卫虞就教她。
曦珠踩着板子,小心翼翼地不敢撑开雪仗滑动,她怕一旦滑出去,要是碰到哪里匿藏的石头,摔倒怎么办。
卫朝插话说:“不会的,我去年学时,三叔叔也是在这里教的我,不会出事的。”
“你好胆小啊。”
被一个孩子这样说,曦珠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沉下心,摈弃那些杂念,认真地听一大一小两人教着。
都是去年卫陵所说过的话。
那时她还在津州。爹娘过世,她执意守孝半年,等开春后,才会前往京城投奔卫家。
而那时,卫陵就在这里,与家人以滑雪玩乐。
曦珠学地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已经能和他们一样,控力在雪道间滑出去,又能稳稳地将雪仗停住。
并没有什么难的。
她自小也是爱玩的性子,再危险的事都做过,不过摔一跤,又怕什么呢,爬起来接着去玩好了,顶多破点皮流些血,都会好的。
什么时候她开始畏首畏尾,变得害怕摔倒了。
刺骨寒风刮过她的脸颊,连吸进肺腔的气都冷地几乎冻住,但曦珠渐渐觉得血热起来,心里有什么正在充盈满足,所有的负担在此时好似都消失了。
她想更快些,不再控制力道,任由自己在山雪里,从上往下滑下去。那些淡粉或白的梅从她眼前掠过,只留下云霞般的残影。
她好似在这样的风里,窥见年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