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当真另有其人了?
女子若心有所属,旁人便皆为草木。
谢敬彦挺鼻薄唇,渊清玉絮,京中崇慕女子不知凡几。往常他皆谦礼漠拒,这般遭人无视的滋味却不好受。
但知她乃魏老大人孙女,不想冷待。他遂拱手一礼:“魏妆好走。”
沈嬷抱着两匹布,躬了躬,又躬了躬,满脸的讨好。
却看得他生出恼愠。
一个不理睬,一个无视姑娘乱巴结,罢,弃了也省心!
低沉磁润的嗓音,在庭院里散开。
奇了怪,他叫她魏妹妹,她不爱听。改让他唤全名,她怎的还嫌厌。大抵情意一薄,便怎么看都不顺眼吧。
魏妆颔首掠过时,忽又瞥见了男子腰间悬着的火凤玉,她由衷叹了句腰细,想起适才祁氏提醒过的一对合璧。
那是谢老太傅当年到访筠州府时,当面给她二人互-收-半璧的。
魏妆敬重老太傅,彼时收得郑重其事。
她曾多么憧憬与珍藏,在新婚洞房花烛夜,谢敬彦对她好生持久,赧得魏妆口不能言。她原以为他应冷淡,不料那般炙热,只记得颤哆得停不下来。
事后她把玉璧取出,想与谢敬彦合璧。他却哑声沉入她颈窝,记起道:“我忘在书房桌案上了。”
男子凤目里灼灼燃着她的娇影。魏妆却傻,以为他将玉璧放在桌案,是为了常常看到呢。
殊不知他从未上过心。
一世重生,怎的各个举止出挑。
那般澈凛的男人,竟把订亲玉佩挂在身上?
魏妆记得自己的青鸾半璧,此刻应当还在妆奁里。从前在家时她是夜夜搁在枕下的,北上入京了才收起。
她得将它找出来,退婚时交还之。
还得搁在盐水里泡泡,洗掉自己的气息。
之后送给他的白月光百年好合便是!
她淡漠垂眸笑笑,头也不回地出了茗羡院。
一双云丝绣鞋窸窸窣窣,谢敬彦竟盯着女子婀娜的纤影走了出去,方才拂袖步入祁氏的堂屋。
第19章
祁氏的堂屋里点着玫瑰香薰,她耳听外面似乎传来儿子清冽的嗓音,便端起滋养茶盏静待着了。
看见谢敬彦手腕处落一枚黑玛瑙貔貅串珠,盘得漆晶光亮,猜知他下午未去衙房。
年轻男子精雕细琢般的面庞,袍裳矜贵华逸,身材颀俊修长,看在她眼里就如一道杰作。
偏这杰作却凛冽桀骜,总仿佛隔着距离,生人勿近。
听谢敬彦躬身问候:“儿子给母亲请安!”
祁氏搁下了茶盏,凝神在他的鹤羽刺绣上一思,心潮又澎湃起了。
匆忙夜赶归京,为了见那盲琴师,连衣裳都穿着带她名的纹路……赶紧得找个货真价实的女子伴侧。
祁氏开口道:“适才将魏氏女叫来坐了会,我瞧姑娘唇红齿白,端芳守礼,分外讨喜。你也见过她了,觉得如何?”
妇人眯眼瞧着,目光里有殷切,却又表现淡然疏离。
谢敬彦对这个母亲的感觉很复杂。他幼年随在老夫人身边长大,虽有长姐谢芸作伴,可看着大哥、二哥他们在汤氏跟前撒欢,心里也曾满怀羡慕。
他会趁着课堂上先生不注意,悄悄溜回茗羡院来看母亲。
每次祁氏不是坐在梳妆台前,专注费心地捯饬,就是把手和脸泡在玉盆里浸润。他若不叫她,她可能好半日才会发现他在。
可谢敬彦若唤她,譬如道:“母亲,我昨日学会了一篇策论,你可要听孩儿背诵?”
话还未落,祁氏就已反问:“不错。你来得刚好,帮我瞅瞅这道眉毛画得如何?你父亲看了可会喜欢?”
又自己接着说:“算了,他能喜欢什么,他喜欢的只是扎在书堆里撰史。还是我自个看吧,我觉得好便是了。”
忽而转头问:“……你刚才说学会背哪篇了?”
谢敬彦或已急忙跑回课室,或已消了兴致背诵。
倒是这几年,祁氏开始关注起他的身边事。然而该关心的不关心,不该关心的胡乱生疑。尤其自他把鹤初先生领回府里后,就天花乱坠想一通。
谢府统共这么大,她对贴身婆子一诉,几回便传了开去。
流言蜚语无端生有。
眼下魏女来京,既不准备与他成亲,谢敬彦更要尽早杜绝了祁氏的盘算,以免节外生枝。
他便单刀直入道:“儿子对她无感。当年祖父也曾同意,她若决定退婚,吾便成全,母亲莫为此费心了!”
什么?如斯上天入地都难寻的娇姣美人,他都无意?
祁氏挑起眉头,颇为心痛起来:“那你却是要如何的女子?府上风言风语,只道你与那鹤初先生……其中糟心的我且不提罢。我这般孤单寂寞,难得来了个讨喜的姑娘,想留在身边做个体己,连这你都不愿体谅?”
谢敬彦被说得亦怅然,他晓得母亲性情已难改,但若要娶妻,也当情投意合,方能内宅定宁。
便仍几分不忍却坚定道:“儿子已同意退亲,只待祖母寿辰办好,便正式解除婚约。母亲可找她闲聊,但望注意些分寸。”
祁氏听得希望渺茫,只好退让周旋起来:“老夫人都未确定的事,再说吧。今日炖了番茄冬菇牛腩汤,我晓得三郎喜食酸味,且留下用晚膳吧。”
谢敬彦点头。
不料当晚回云麒院休憩,竟又做起了梦。
这次的纠葛却是一副雨后场景,心中被一股酸劲拥堵得揪痛难抒。
*
自然又是与那娇容模糊的女子,两人似乎因什么问题生了嫌隙。
她晨间携婢女去皇寺进香,执拗抬起下颌,从他窗扇敞开的书房门前过,仿若视他如周遭的空气。
谢敬彦本是明察秋毫、缜密掌控之人,随着梦境剧情的串联,这次的他开始特意留心,观察属于女子的一些行止习惯。
他命端坐长案前的自己正视过去,见她手上似拿着中馈的钥匙串,纤指若嫩姜。只觉那视人如无物的拿乔模样莫名熟悉,并不真能把他惹恼。
且娇又作,他噙起薄唇低声一笑。无语置喙。
……发现自己原来起初时,并非对她隔阂与烦倦。
反而更多是漠然迁就任纵。
然而,约莫傍晚仍未见她回府,眼看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唯恐路滑,谢敬彦端坐书房几番矛盾,还是叫贾衡备了马车出城。
这种主动让步的姿态,让他甚为抵触,然梦中的他却管控不住。
岂料行至官道,却见晃悠下来一辆马车。车脊上垂挂饰物像是皇室宗亲,锦帘微动,隐约熟悉幽香。
谢敬彦莫名直觉的,猜她竟就坐在里面!
“停车。”他迈步下地,倾玉俊颜凝蹙冷愠。只觉原本矛盾的热切,被浇灭透凉的预兆。
“迂——”果然,对面那辆马车也掀开了帘子。先探出头来的是个圆领锦袍男子,视不清五官,却有双肖似皇帝的落笔眉,年纪亦与他相差无几。
男子脸上浮起层次丰富的笑容来,而后把目光瞟向车内的另一面。
谢敬彦顺势望去,乃是那妩娆绮美的女人。她穿着一抹淡紫缥碧罗衫,衣襟处略有些湿,显得仓促迷离之感。
这副媚怯即便已许久不曾见,可谢敬彦太过熟悉了!后面不常见,是因觉察她畏缩不喜欢,而他亦要潜心谋政,便逐渐对她宽容怠慢了。
原来她并非不喜,只是……要换个人么?
他凝着女人起伏丰柔的胸襟,想起那琴弦之上的绵长婉转哦-吟,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梦里的他,亦或是刻意留心观察的梦外自己。心弦揪起,一股无可比拟的破碎。
却仍兀自凝神道:“下来吧,接你回去。”
“夫君,你怎到这儿来?”女人俨然未料到他会出现,稍显忙乱的神色中,原本的气闷尚未消散。
一气便要气上许久。
谢敬彦用“该我问你”的眸色止住她,偏当着人面,扣紧她的五指,将那纤柔身姿拽到自己身侧。
皇族男子悠然觑着这一幕,含笑启口:“早就听闻谢大人与少夫人琴瑟和鸣,凤鸾合璧,果真如此。却不须我多余解释了,这下山的路滑,少夫人马车出了故障。现把人送到谢大人手里,本王也宽心了,物归原主。”
用的“物归原主”一词,被他嚼在话中,颇有些含糊用意。
本王用过了,归还于你。
第20章
梦中的谢敬彦,那段时间似制束于某些朝堂诡谲,与皇室宗亲之间关系玄妙。
莫非女人竟因此而另谋高枝?
他满心愤怒,但知她是敬重之人叮嘱自己须厚待的。便已背叛,他也总会给足她照拂。
听及那皇室男子用“物”形容她,水性杨花也罢,并不希冀她被人如此比拟。
谢敬彦攥着女子的五指,下意识地将那盈嫩柔荑收紧重捻。他本是特意为接她而来,接便意味着让步,岂料结局讽刺。
便改口冷漠道:“王爷此言差矣,人皆有血肉,岂非物所能比?我本去城外庄子路过,便顺道来看看,正好遇见了。有劳费心,慢行不送!”
“应该的,谢大人无须客气。”
而后两辆马车分道扬镳。
车帘子随着轱辘轴晃动,光影忽明忽暗。春雨绵绵的天气里情愫总易胶着,而他们已生疏多日。
呼吸间弥漫着女人幽香的湿意,谁都不言语。她仍在置气,他面容一贯清卓,内里早已穿云裂石。
大约贾衡也是个看主子脸色行事的,见谢敬彦一袭寒意冰霜,马车也驾得格外颠簸。
起初车厢里两人间隔一尺而坐,女人稍紧了紧淡紫缥碧罗衫,尚未意识到他因何事寒凛,不去看他修逸的身躯。
少顷似乎明白过来了,仍执拗着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