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比上回添了一盆新花卉, 金灿灿的, 姿态别具一格,像吊挂在绿叶中的娇巧鞋拖。花朵娇嫩玲珑, 花絮延长伸出,似两条系在足踝的丝带。
看得魏妆眼前一亮,这种花她前世只在轩怡居士的萃薇园内见过一次。因为姿态委实奇特娇憨,故而记忆深刻。而且听说它稀有且难养,轩怡居士也是在云游时偶遇了一商人,才碰巧收获。
记得宫廷出高价都不曾将它买去,魏妆趁开园子游览时见过,喜爱不已。后来据说轩怡居士需筹钱,便十万两卖给了江湖的门派。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看见。
顿然把魏妆吸引了,几步上前去,弯腰轻嗅,说道:“这盆可是叫金履花?据闻产自遥远的萨尔森国,花朵似王后系带的鞋履,后跟的花叶似他们国王的王冠,喜欢养在潮湿石灰质土壤中,极为稀贵。”
严管家听得惊讶张开嘴,姑娘所言和乌堂主对自己的叙述竟一模一样呐。
不由叹道:“正是。姑娘竟熟悉这花,我只当大晋朝周边几国没有识得这花的。这是我们堂主因救下一个历险的航海商人,偶有所获,你竟曾见过?”
额……魏妆之所以知道,就是前世问了严管家才了解的。
她忙含糊了一下,编谎道:“未曾。乃是从前翻阅古籍时,在书中见过,记忆尤深,适才便好奇求证了严伯。”
原来如此。
严管家啧啧然:“姑娘果真是爱花识花之人,难怪我们堂主说,得空要向你讨教则个。”
讨教?魏妆诧异道:“我亦只是业余爱好,怎比得上你家堂主,严伯过赞了。”
严管家暂不回答,只将人往廊上引去:“两位小姐请随我过来,先去瞧瞧你家牡丹。”
到得廊前,只见那雕饰的紫砂泥花盆依旧奢美,牡丹植株上的袍子也已经干枯了,只剩下蔫干的白迹。然而先前染过病害的叶子枯萎难看,都像鸡毛掸子似的耷拉下去。
谢莹瞅着这副场景,皱紧眉毛快要哭出来:“呜呜,完了,这可怎么办才好?端午一过就是斗妍会,眼瞅着就要到了,我拿什么花出去见人呐?”
魏妆养花已久,眼尖心细,却已瞥见茎秆上有小小的新叶探出芽来了。是健康而新鲜的叶芽,翠绿欲滴。她便知道那些分-身孢子已经是死菌,心下有了把握。
魏妆扭头问严管家道:“近日可还有哪家的小姐来过这儿?譬如林家的或是其余府上?”
严管家自从有了上次的经验,也算晓得京都贵女们之间的较量,便颇为识趣道:“筹钱监的裘二小姐与宣威将军府的缪小姐来瞧过这花,再还有……光禄大夫家的林小姐,也叫跟前的丫鬟来过,把那盆长寿花给移走了,新换了盆芍药,嘱我一定小心看护。”
筹钱监与宣威将军府的千金,便是上次在园子里迎面而过,奚落谢莹的那一胖一瘦两位。
魏妆顺着视线望过去,但见芍药用的是个华丽彩绘花盆,金属的垫底。魏妆仔细眯眼,看出了金属底座上有个小小的烙纹,乃是老长公主府上的印戳。
林家与公主府并无多少来往,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老长公主的外孙子奚淮洛。
好呀,若她心中猜测的奚四公子与林梓瑶之事属实,那么林梓瑶也未免示威得过于嚣张了点。
毕竟后来谢莹成亲后,谢府两个公子冲去林府的门上撕,闹得人人噤声不敢谈论。以罗老夫人那般重视门第利害,既能任由谢宥、谢宜这么干,定然因为林家和奚四做得太过分了。而对于奚府与长公主府,罗鸿烁却不好得罪,只能找林府撕。
只谢莹也是个能忍的,在魏妆的印象里,她回府来总是笑盈盈,对与丈夫之事避过不谈,多有遮掩维护。
魏妆重生一回,大抵有些知晓那种感觉。但她和谢莹不同,谢莹装饰给旁人看,魏妆不高兴了却装都不装,任由府上府外的人猜测,谢左相与三少夫人相看冷漠。
她心算了一下,还有一个月左右时间。正好,叫她们都以为香玉牡丹枯萎了,到时斗妍会上突然放出来,才更加惊艳。
魏妆噙了下嘴角,说道:“既如此,便劳烦严伯让人把花搬到马车上去,我们带回府上亲自照料些时日。至于旁人闻起来,你就按着牡丹此刻的模样,照实形容好了。”
严伯乃是个经验丰富的花农,自然知道这盆花很快就能焕活了。心下唏嘘,眼前姑娘气定神闲,竟比他平日所见的贵女都要深谙处事,不由得愈发刮目相看。
严伯忽然想起了一事,客气颔首:“对了,还有个不情之请。姑娘今次这么快发现并治好了分-身孢子,堂主格外稀奇。想问姑娘可否把肥料与药粉各留下一份,以便于他研究。当然,为了互换,他这里也给姑娘准备有一包花籽,内含有暹罗与西域的品种,但不能保证能否种出来。”
魏妆一时心动了,前世她观赏外域的花,只在轩怡居士的园子看到最多。她虽爱花,但因钟情谢敬彦,事事以讨好夫君和谢府为上。婚后便悄然收敛喜好,只忙碌于中馈。直到对谢敬彦真正心凉后,才逐渐地放开自己,常出外去游园赏花。
这一世她既有心经营花坊,多收集些花种自然有益。
魏妆便爽快道:“承蒙你家堂主谬赞。这些肥料与药粉,乃是我利用山林野植或树木腐料、沙壤等晾晒调制研磨而成。能快速见效,主要是因为发现了孢子的来处。严伯既如此提议,我便冒昧应下了。”
而后从带来的小藤箱里,取出一枚白瓷瓶和两包营养土,换过了严管家的小方包。乃是用手帕裹起的花种,面料还挺舒适的,依稀可感知到花粉的触感。
能治好孢子,还能快速发芽开新,这可不是谁人轻易能办到的。严管家默叹,命小徒弟把香玉牡丹搬上了马车。
时辰尚早,两姐儿便沿着热闹的街道慢悠悠回去。
云绫锦的窗帘随风轻拂,谢莹看着蔫了吧唧的花叶,担忧地说:“我只怕它这是活不了了,怎么办呢?可恨林梓瑶,偏故意将花名放出去,逼我赶鸭子上架,必是巴望我在阖京娘娘、贵女们的跟前丢脸的。”
不止女眷,还有前来游赏花卉的男郎们呢。
魏妆指给她看新出的叶芽,安慰道:“你瞧这里,活的已经新长出来了。莹姐姐且放宽心吧,回去放我院里照拂,定有把握叫它让人眼前一亮。”
又嘱咐了她一番,对外如何如何,不妨也假装去花市逛逛别的品种。
谢莹直点头,不胜感激道:“好主意,我信妆妹妹。合该是我福气,恰巧在这紧要关头,得了你这位又能干又会出主意的军师!”
魏妆瞧着那鲜嫩的绿芽,她也算难得遇见香玉牡丹的植株,据说开出的花朵呈荷花型,恰似玉冠,盛开后由浅粉过度到洁白如玉,香气格外袭人。
她稍默一想,谦虚道:“莹姐姐万别这般夸奖我,待牡丹成活了,日后有了花种匀我几颗便满足矣。”
谢莹乐得大方:“自然可以。我只为赢了这一局,长长志气。之后放我这里,我也未必照料得好,送给妹妹都愿意的。但你也别太有压力,就算最后输了,那也起码我曾努力争取过。”
……诶。
她忽地颓唐下来,拧起的眉头仿佛来回纠结过无数次,叹气道:“多好的一桩婚呀,想想妆妹妹与三哥退亲了,真是好可惜。三哥麟凤芝兰,性冷情傲,却是头一回见他维护女子而动惩戒。看他这阵儿都消瘦了几许……不过尊重妆妹妹的心意,总归我们还是好姐妹来着!”
魏妆蓦然记起马车里情动的一幕,那乱絮纠缠中,二十弱冠时期的男子谨慎虔诚却又灼焰冲动。
不由叫她联想到前世,前世与谢敬彦成亲,彼此只在洞房花烛夜才头一回亲近。那时袅袅红烛下,睇着男子隽雅清绝的面容,她只是满心崇慕。他染了醉意,一挥蜡烛,五指交扣,即便开始行事,亦如谪仙般清劲有序,生涩探索中逐渐置魏妆于生死被动。
前几天谢敬彦中了媚-毒,起初也生涩,后面却逐渐自然而熟稔。若非看见他凤眸中由炽而冷的意外与崩塌感,魏妆险些都怀疑是否谢左相也重生回来了。那一瞬间他的一声低唤,“阿妆”,简直毫无二致。
魏妆没法儿回想。
此生的谢三郎较之前世的谢敬彦,确然多有变化。
他似从高岭跌入凡尘,人情味足了些,之后便平淡视之吧。
她岔开话题道:“既退婚就不提了。对了,课讲那天莹姐姐怎的了,看着却像有心事。”
谢莹就不吱声了,想起来奚淮洛,她都不知反复辗转琢磨过几次。
然而却只能闷在心里,无语对旁人表述。
谢府四个小姐,除却谢蕊是乔氏所生的庶女,其余长姐谢芸虽为义女,却雍容安泰,嫁得极好。二姐谢芙是母亲汤氏所生,嫁给一品骠骑大将军府,就更不用说了。
谢莹没有大姐二姐活络,在家中的存在感本就不如她们,自从定了奚府的亲,才感觉分量足了些。
而且奚四公子生得雅俊修伟,风姿倜傥,各方面也都让她满意。
然而经筵日讲那天撞到的一幕,谢莹怎的也无法忽略得去。但这件事要叫她怎么说出口呢,一旦出口,连着自己在母亲与祖母跟前都埋低了。
但不说的话,谢莹无法接受奚淮洛在成亲前,就和别的女子嚼嘴儿。还是和林梓瑶那个恶毒的家伙。
她一边想莫不是误会,一边觉得不可能误会;一边又想兴许成亲后就改了的,一边却犯堵。
取舍矛盾下,谢莹慢吞地应道:“却倒是没有……只我一个相识的某家小姐问我求主意,她发现未婚夫在与别的女子交好,该如何应对。我未曾经历过类似,怎知道回答,若是妆妹妹遇到此事,好奇你会怎么做?”
魏妆约莫猜中了大概,遂答道:“女子嫁入夫家,最亲近的莫过于夫君了,若成亲前且已如此,还怎么值得信任。那自然是退亲了,早退早轻松,何必冤枉将自个一世的幸福,搭在一个不配的人身上?”
稍稍一默,思及前世谢、林两府的那场闹剧,又暗示道:“我却是听闻过一桩坊间事儿,有个大户人家,小姐婚前发现未婚夫偷腥不轨,却仍成了亲。谁知过不二三年,却得知丈夫与旁的女子生下了儿子,两边府上打得不可开交,非议纷纷,最后又还是在一块儿过了下去。你叫你那位姐妹想一想,此等情形可能够接受,便听她自个的心意了。”
呼——这还能继续过下去?
谢莹忽地气从心中起,好似有了些松动,啧道:“也就妆妹妹洒脱,有时真叫人佩服。”
一时略过了话题。
一会儿来到当街上,看到一家叫茗香醉的果饮子铺,浓郁的奶茶香味儿打从店内飘出来,叫魏妆心神一醒。记起这家铺子的果酱奶茶乃是一绝,还有炸串儿,用西域的孜然胡椒再加川蜀的辣椒面抹上,当真好吃。
前世她时常嘴馋,便叫谢敬彦出门打包一份带回。后来中馈忙碌,夫妻薄情,这家店却搬迁走了。
魏妆便忍不住叫停马车,携了谢莹一道去尝尝鲜。
第38章
盛安京城墙高筑, 城内琳琅美食珠宝玉饰,五花八门繁花似锦,各家铺子为了招揽生意自是花样百出。
茗香醉才开张一阵子, 老板灵光乍现想出个好主意,在铺内的墙上置了一块大画板, 美其名曰“真情话意”。
光顾的客人只须多花一文钱,便可在板上贴一个真心话便签, 可匿名也可署名。花的钱越多,便签颜色越醒目, 挂得时间越长久;若是能再花多点, 替你当面去人前传话都可以。
如此一来,吸引了不少男郎佳女。
谢莹和魏妆下马车,抬头瞥了眼, 店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她往墙上看去, 但见情话比比, 好几张不出意外都是写给三哥的。连要债的都有呢:“太学旁书局的吕某人你有顿饭钱没还。”
谢莹瞧得新鲜,忽地往高处一瞟,还看见顶头有张红石榴色的便签, 这种颜色挂得时间最长, 写的是“彼夕何夕,见此邂逅;芃芃黍苗, 莹盈吾心。”
好生凑巧啊,“芃儿”恰是谢莹少有人唤的乳名;而“莹”又是她的大名。
芃芃黍苗, 乃比喻女子生机勃勃有活力有动力的样子, 后半句则似在诉说谁充盈了他的心。
但谢莹可不会认为在说自己, 她在京中平实无华,既无妆妹妹的绝艳美貌, 又无大姐二姐的活络人情。
而看那字迹之犷,亦不像出自读书门户的手笔,挂得恁高,也足够含蓄。
谢莹收回眼神。
魏妆已经点好了两份蜜香冰茶加盖樱桃红豆乳酪,又要了几支鸡鸭鹅杂与玉米、土豆等烤串,便站去一旁让道等待。
没想到,却会在这里撞见了谢敬彦,和他那个藏得幽深仔细的大琴师,鹤初先生。
但见对面三层的瑞福客栈前,停靠了一辆熟悉的马车。谢敬彦穿银玄菖蒲暗纹修身长袍,站在车外,身旁是个浅蓝直缀男子,两人俱是年轻鲜靓。
而后车帘掀起,探出来个二十三四左右的秀逸女子,比谢敬彦稍长年纪。她目上系着眼罩,清弱薄长的身形,脸庞灵隽白皙,气质脱俗。
人们总夸魏妆楚腰蛴领、婀娜娇媚,魏妆却头一次发现另一种角度的女子之美。如眼前鹤初先生风骨,她穿一袭淡杏色斜襟长裳,却单薄挺秀,风姿飘逸,叫魏妆看了都情不由衷啧叹。
谢敬彦好似对鹤初先生颇为用心,旁边本已有王吉和侍从相扶,他仍然弯起袖腕试图一托。那俊容温雅,还有魏妆少见过的周全运维。
这还是魏妆头一回遇到鹤初先生。虽说婚后宅居十三年,但她心知谢三郎不喜悦自己,便几乎不涉及他翡韵轩附近区域,连倾烟苑都没去过。
此时一瞧,刹那明白前世他为何冷淡了。
——有如此的红颜知己在侧,即便不食烟火,也如饮甘泉。
自从中了蒙汗-药后发生的一幕,魏妆就确定自己不会再动情了。否则,若拿前世后来夫妻薄情对比,即便再心凉,可最初炽忱的悸动也始终燃着余烬。
而那日在马车里,隔着衣缕听见男子笃定的心跳,魏妆却只是伸出手煽去他一掌。
爱过一遍就算了,既捂不暖那颗心,何故再次纠扯?
她明显觉得谢敬彦与鹤初更为般配,似一对仙侠眷侣般清气漂浮。而不像自己,在他眼底大抵是胭脂俗媚。
魏妆淡淡盈了一笑。
谢莹也看见对面了,张口唤开一句:“三哥,你怎的会在这里?”
话毕瞥一眼旁边的盲女……分明就是女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