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她的花卉,眉宇清扬气宇尊崇。
听得魏妆咬了咬唇……好个风声鹤唳的权臣,经了重生,却能当众说出这番迁就的话。
还是令她心底舒坦了稍许。
她答说:“不敢令你屈尊。大人既然叫我走就走,且将休书递来就好。”在水盆里净了手,取过盘子里的一颗紫葡萄放进口中,就要往前院去。
路过谢敬彦身旁,却被蓦地伸臂拦住去路,狠捞进了怀里。
他嗓音低磁:“我错了成吗?阿妆要折磨到几时,就非逼我说出口没有你不行!”
男子挺拔硬朗,锦袍沉香,沁得魏妆双颊一赧。周围还这么多人呢,他却是不要脸皮起来,她恼怒:“三郎哪里没我不行了,这都过去了六天。”
原来她竟也在数日子。
谢敬彦如受挫:“对我来说像过了六十天,六年。”
王吉连忙在旁解释道:“少夫人不知,公子连日来没绽过一丝笑颜,每天上差下值必三过簇锦堂而不入。”
谢敬彦乜斜瞪去,王吉连忙搁下了食盒就跑。
魏妆绝情挖苦道:“活该。”
听得葵冬和映竹也忍不住抿起了嘴角,三公子自从与少夫人相见以来,却是越发被少夫人挂住心了。从前冷逸寡绝之人,也生出人间温情。
“奴才见过三公子。”崔婆子识趣,勤快接过食盒,让葵冬一块儿摆起盘来。
第100章
簇锦堂的院里有个二层亭子, 先前谢敬彦常来与乌千舟饮茶议事。
亭中的红木圆桌上摆着赏心悦目的佳肴,另有两盅桃花酒,外加几碟川蜀辣味小菜。
魏妆闻着香味, 掂筷品尝,果然是他谢公子才能挑出的好酒楼, 样样都勾人食指大动。谢敬彦抖起袖摆先给她剔蟹壳,又体贴夹菜, 她自然不须客气地享用。
说来两人的吵嘴来得突兀,只当时情绪涌起, 却管不住的心里生气。
魏妆吃了一块肥美的蟹腿肉, 头也不抬:“有话请直说,你不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便不同意回府去。”
一众仆从早都自觉地退离亭子丈余远, 此刻就夫妻二人对坐。
谢敬彦已多日食之寡淡了, 看女人吃得津津有味, 方才觉出了些烟火百味。
他沏两杯桃花酒,应道:“当日是我态度冷漠,我自罚。考礼部皆因那桩科考舞弊案恶劣, 多少受牵连考生自悬于午门鸣冤。陶邴钧目光短浅, 贪脏懦弱,做不成那般大事。我一则为了十年寒窗学子, 须给他们一个公平报效朝廷的机会,二则为了旁坐观察, 将背后之人揪出。怎知他厚颜无耻, 成绩发放之日攀起了叔侄关系, 枉你我又生嫌隙。前世就因为陶氏寡妇闹了数年分居,今日还要重蹈覆辙?”
本以为他是受开蒙之师翟老尚书所托, 原来却为挖坑埋人,果然手段犀利。
魏妆没应声,自己舀了一碗青虾山药羹,加了细碎颗粒的香芹,味道稠糯鲜美,养胃极了。
她问:“还有呢?”
还有自然是她扣帽的“套路”了。
谢敬彦垂睫:“至于追妻密札,透过表象看本质,虽是我一时冲动买了,可本意却为了让你满意。大略翻过,如何能左右得了我行事?谢三对阿妆所说所做,都出于本心。至于为何在书中折起一页,只因那句话戳到了我心坎,正是我也想说的。”
魏妆记得某页上的小折痕。大意爱一个人,就说出来让她知道,憋在心里到死都无用。
她猜他的感触,莫非在她吐血离开之后的那一年。偏作是不懂:“谁知你说的是哪句,谢权臣心思叵测,等闲不敢瞎猜。”
谢敬彦从袖中掏出几本密札,封面上胭脂画的大叉叉分明。
他轻讽道:“哪句你心里清楚。我是因此而提醒自己,莫再对你隐瞒感情,谁料到你误会作套路。从此烧了去,你也不必挂心。”
划开一只火折子,将书点燃了丢去纸筒里。
魏妆来不及阻拦,好歹二十两银子呢,还是有价值的,转手卖了能赚回个十两。
又觉难得把他欺负了一次,就当做上回他用青鸾玉璧戏弄她的“报复”好了。
女子娇美的脸颊绽了丝笑弧:“这家酒馆的菜味道极好,挂的招牌叫什么,改日我亲自去堂食。”
谢敬彦知她缓和了,只叹哄媳妇不易,遂答:“广聚香酒楼,不属于谢氏范畴。你若喜欢,等明日魏旭来了,我带你们同去吃便是。”
魏妆最近专于经营,才恍然魏旭和绮橘一行三人大约就该到京都了。
想起两世未见的贴身丫鬟与弟弟,她难免激动:“你收到他们的信函了,怎现在才告诉我?”
谢敬彦脉脉含情一笑:“我也是刚收到,信上说约莫明日晌午靠岸。今夜且随我回府去吧,难不成还让他再忐忑往返一回?”
这让魏妆又记起了筠州府的娘家。
魏邦远续了继室柏碧霜后,生下的独子魏旭饱受宠爱,他们三口之家其乐融融,似乎不自觉间魏妆便疏隔在外。魏旭年幼活泼好动,但对着魏妆却惧生生的,少有亲近,魏妆虽与这个弟弟无嫌隙,便也总是关系淡淡。
魏旭来京城那段时间,魏妆才接过祁氏甩手的中馈,在谢府后院过得小心省慎。又恰逢二公子谢宜筹备婚庆,更是忙得熬更守夜,分心乏术。
大约觉出阿姐的怯微,魏旭收敛性情,没多久便回去了。但后来成年了,却每年给魏妆寄来特产,叫魏妆多有感怀,也总给他回寄一些京中好物。
这次她想让魏旭过得开心一点,弥补心中的遗憾。
魏妆伸出手,给两人沏酒:“回府也可。原来三郎是为了这个来接我?”
唯恐又被冤枉扣帽,不愿随他回府了。谢敬彦顺势将她揽至膝上,颦眉道:“你说呢?我若不自作自受饱受煎熬,早在你收拾搬走那日,就该开口拦下你!恨不得用链条锁了,让你离了我哪都去不了。撑到今日已是极限,岂止是为了这个来接你?”
男子唇上沾了桃花酒香,蓦然熨住女子轻启的嫣唇,不容给她分神,吻住了许久才放开。
那漆眸如染了醉熏,泛着灼灼的思念与克制,少见他如此情绪展露。
魏妆心弦一跳,眼眶也红了,恼道:“你倒是敢锁?奸臣寡情,看你之后还与哪个牵扯不清。你母亲送了我珐琅冰箱,老夫人那边怎么说?”
谢敬彦:“我照实解释,祖母怪我,让接你回去。”
好嘛,今世一干主母婆母却是对魏妆各种偏袒起来了。人敬一尺,她也回一尺,况且背靠着谢府这座金山暂时还有好处,眼前男人更加皮相俊美,夜里甚耐劳。
魏妆娇蛮地咬唇,想了想:“行,我就只为了魏旭这件事回府,你莫自作多情。回去后我睡床,罚你睡六天地板,三郎可愿消受?”
她能回去就行,其余从长计议,别再从他眼界消失。
谢敬彦兜住女人香肩,往胸膛一靠:“你说了算,本官也不愿随意招惹你。”
用过晚膳,崔婆子过来拾掇桌子。魏妆便整理了行装,各样都带上几件,其余的暂且放在簇锦堂,让葵冬映竹抱了包袱,放到马车上去。
回到谢府上,天已经黑透了。老夫人有听经的习惯,魏妆便没去打扰,只让人给琼阑院和祁氏那边各带了话,随附上两盒百馥轩的彩虹松糕。就说近日花坊忙碌,还有几盆宫廷画师预订的昙花要照料,便宿在了花坊,劳长辈们担心了,明早亲自请罪。
祁氏得知魏妆才收下冰箱就回来,想来这个儿媳妇还是好哄的,心里不免得意自己的出手阔绰,帮着儿子出把力。
祁氏早前对魏妆所有的挂虑,就是此女过分娇娜姝艳,莫非水性杨花。既然新婚落红,又与三郎琴瑟相合,那便不再猜疑。
妇人脸上敷着润肤膏露,旁边二老爷谢衍在写字修书,喜欢清静。便懒得出言计较,只道:“好生歇着,两口子过得甜蜜,之后少不得更多宝贝东西给她。”
云麒院的奴仆们看到魏妆回来,都松了口大气。少夫人不在的时候,公子衣袍森郁,看不到一丝笑颜,等少夫人回来,气氛似一下子就活泛了。
魏妆洗浴完躺到乌木鎏金大床上,感叹还是谢三郎懂享受。贪眷地卷着蚕丝薄被滚一圈,等到谢敬彦冲完凉出来,她已经睡着了。
谢敬彦铺了凉席和玉枕,看着帐中女人娇媚的背影,心底那块空缺才觉得被填实了。睡睡地板又何妨,几日很快便过去!
第二天他沐休,清早去琼阑院晨昏定省。
罗鸿烁瞅着郎才女貌,温柔契合。原只当魏妆必要两天才说动,不料是夜就与三郎回府了,出乎她的心里预估,便认为魏妆还是乖巧的女子。三郎既那般宠纵,也就不苛责。
老夫人只说道:“谢府治家严谨,上下皆有规矩,妇亦有德。魏妆经营花坊,又与宫中交道,许多事顾不上可以理解,但家法不能疏忽。念在大房退亲一事上多属你的谋划出力,将功折过,就罚抄五段经书吧,下不为例。”
这话主要是说给汤氏听的,堵汤氏的嘴。
谢敬彦骨节分明的手攥了攥,料得魏旭一来,魏妆理当回府。说两天不过是熟稔祖母处事作风,叫她更为宽容罢。
男子唇角带笑,魏妆听出好坏,忙谦虚道了句:“喏,孙儿媳妇受教了。”回到云麒院整理了一番,便出门去接船。
第101章
晌午时分, 正是燕栖码头摩肩擦踵最热闹的时候。船只靠岸之前,总是格外的摇晃,从船舱窗子往外望去, 但见扑面而来是盛安京的繁华喧嚣,有挑担子的游走小贩, 有骑高头大马的官差贵族,亦有衣着各色的客旅, 远比州府的码头包罗万象。
十岁少年本在津津有味地玩着泥俑作战,忽听一声泊船吆喝, 顿地谨慎端坐了下来。
不放心地问道:“韩妈, 阿姐可会不喜悦我来京城?”
想起自己的阿姐魏妆,魏旭心情格外复杂。他就一个阿姐,其实本能的想靠近, 可是从记忆起, 旁人就告诉他说, 是阿姐的母亲先嫁给了父亲,才使得他晚出生了几年。又说小心阿姐对他生厌,怪他抢走了父亲。渐渐的, 魏旭看见魏妆就局促了起来, 哪怕正在嬉笑玩闹,看见阿姐也会变得收敛。
奶娘韩氏坐在旁边, 再次整了整小少爷的衣容,生怕一会儿下船不够庄重。
自从开春后大小姐带了沈嬷进京, 老爷魏邦远只当是前来贺一场寿宴, 约莫一个月也便回程了。
再加上谢侯府解除丁忧, 三公子已至成亲之年。那谢府三公子龙潜凤采,前程无量, 魏家而今地位,何能比较得上?老爷便有意同小姐嘱咐,叫她见机行事,若谢府无意,或便主动开口解了婚约,以成全父亲魏老侍郎的夙愿。
怎料到呢,竟然忽从京中发来消息,说小姐要与谢三郎成亲了。还是皇后娘娘指的婚,从太后的宫中出嫁。魏家这是何德何能呐,区区从六品屯监之女,竟得此殊荣!
魏邦远起先还担忧是否魏妆挟恩高嫁,占着昔年老太傅的主张,非要胁迫谢三公子娶亲。待看到罗老夫人及魏妆的来信和厚礼,才晓得是谢府遵守诺言,真心求娶。
不仅如此,自个闺女还在经筵日讲上妙语连珠、对答如流,博得了众位娘娘的夸奖,太后更当场感叹魏老侍郎当年的筑渠功绩。
魏邦远这才堪堪地宽下心来。
如此大事,魏家这边若不派个人前来京城过礼,未免显得不够体面尊重。然而魏邦远三月里才染了寒瘟病倒在床,现下都还在咳嗽着,只叹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家中子嗣单薄,遂让十岁的儿子魏旭与奶妈韩氏,一同备了礼物进京。正巧魏妆在信中提到了绮橘,三个人就一块儿出发了。
魏邦远早前听从父命娶了原配庄氏,与庄氏之间虽无感情,却也能相敬如宾,且育有一女。
奶妈韩氏则是继室柏碧霜的体己佣人,晓得柏氏对原配庄氏有隔阂,与魏妆自然也就亲厚不起来。
不亲厚也不怠慢,此乃人之常情。况且十年前,柏氏因为一碗滚汤,差点失手泼到魏妆,此事解释无力,关系便越来越疏远了。
但得知她嫁得好,柏氏亦乐见其成。见魏妆寄来礼物,便也备了一幅柿柿如意、早生贵子的蜀绣挂图,做为贺礼。
此刻少爷局促,韩氏便宽慰道:“旭哥儿来京城,是老爷让你以魏家嫡子的身份出面,一为全了亲家的礼数,二为庆贺谢府二公子娶亲。小姐当感到高兴才是,怎会不喜悦呢,快安下心吧。”
这话一半是说给绮橘听的,绮橘是魏妆的贴身丫鬟。韩氏也怕魏妆身份高了,对继弟冷落。
绮橘坐在旁边,又如何听不出来?
大小姐分明是个娇柔的性子,别说欺负谁了,即便受了欺负,也多是沈嬷和绮橘代为出头。虽旭哥儿对大小姐疏离不亲,可大小姐却时有照拂。
譬如先前旭哥儿的窗前,不晓得谁移来一盆五色梅,瞧着花好看,却惹得他频打喷嚏。大小姐看到后,便悄悄替换成了甜雅舒适的桔梗花。又怎会是苛刻少爷之人?
韩氏未免以己度人,以为谁都像继夫人那般做派吗?
绮橘便笑道:“旭哥儿莫担心,小姐若看到你来,只会高兴。谢府高门,事务繁多,她若是忙着,你且玩儿自己的便好。”
魏旭听这么一说,攥着的手心才稍稍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