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先前有人告诉他京师的夏日这般热,他死也不会在今年初春时就赶过来!
“那登泰楼里不仅有酒,还有冰饮子和冰盆!”
姓谭的男子闻言面色一喜:“冰盆?”
冰价不菲,他们这些寒窗苦读十数年已要耗干家底的寻常人,平日里哪里舍得用?
说起来,自入夏后他最常用的纳凉法子,便是静静回味于家中寒窗苦读的日子……毕竟沾了个寒字。
“登泰楼冰盆管够,走吧!”
谭姓男子连忙下榻——这就非去不可了!
试问谁能拒绝炎炎端午,可免费蹭冰盆乘凉的诱惑呢?
“当真不收银子?”男子边系着衣带边问。
“收什么银子!”好友摇头笑道:“但须得作诗一首——”
谭姓男子:“那也合算!”
路上又问好友:“这京师的拜师宴,通常要摆几天?”
“拜师宴还能几日,自然只此一日了!”
男子面露惋惜之色。
这样的好事,怎么就只有一天呢?
若作首诗就能有冰盆乘凉,他每天一首,能作到立秋!
“不过这眼看都要过了午时了……该不会咱们人到了,那拜师宴也散了吧?”
“谭贤弟有所不知,我已细细打听过了,那位拜师的娘子已说了要连宴两场的,直至晚间呢!”
男子遂放心下来,脚下走得更快了:“那得快些过去……”
如他此等不爱诗会爱冰盆的,想来不在少数,去得迟了,怕是摸不着离冰盆近的好位置!
……
已接任礼部尚书多时的褚太傅,今日难得等到了休沐,午后遂来到了国子监内,寻乔祭酒钓鱼。
因有伤在身,不得不被留在家中静养的乔玉柏正觉枯燥无趣,好不容易等了个人过来,便显得尤为热情,一面施礼请褚太傅落座,一面让仆从去沏茶。
褚太傅点了头在堂中坐下,便问:“你父亲呢?”
乔玉柏一愣——据闻外面此时传得已经沸沸扬扬了,褚太傅竟还不曾听闻么?
他遂将今日在登泰楼设下拜师宴之事说明。
“拜师宴?”褚太傅一抬花白长眉,眼前闪过那日河边的少女脸庞,恍然过后顿生不满:“他既摆宴,怎也不曾知会我一声?”
嘴上说是知己,收徒摆宴都不喊他,莫不是欺骗他感情,只将他当作个钓鱼搭子来处!
“岂会。”乔玉柏不解地道:“晚辈分明记得家父曾使人送过请柬去贵府——”
褚太傅身边的仆从小声道:“郎主,好像是有。”
褚太傅皱眉:“那你怎也不曾拿给我?”
仆从面色冤枉:“是您之前交待的,一应赠礼悉数退回,凡是请帖均不必理会,更不必送到您眼前徒增烦扰……”
郎主接任礼部尚书本就不甚情愿,面对那些拉拢示好便尤为不耐烦,因公务太多性子也愈发大了——这也是他们来之前虽听闻了外面有关拜师宴的事,却也未敢擅自去郎主跟前聒噪。
褚太傅一噎,“……那也要分是何人递来的请柬。”
老仆只得委屈应“是”。
褚太傅皱眉看一眼堂外:“午时都过了,人也该回来了吧?”
乔玉柏笑笑:“方才家仆回来传话,道是晚间要再宴一场,大约是深夜方能归来了。”
“连宴两场?”褚太傅在心底大呼离谱:“出息,他是没收过徒弟还是——”
说着一顿,哦,乔央的确是头一回收徒,比不上他。
且他的学生皆是皇子皇女,最出色的那个学生甚至既是皇子又是皇女——
这本是以往拿来和那学生逗趣的话,褚太傅此时想着,却不免忽生几分伤情。
老仆跟随他多年,此刻察觉到自家郎主的心情,于心底叹了口气。
见乔祭酒收学生,郎君也想他的学生了。
见褚太傅一时未说话,乔玉柏便趁机道:“若太傅不急着回去,不如晚辈陪太傅下盘棋如何?”
下棋为次要,他主要就想有个人解解闷。
“不必了。”褚太傅起身来,哼声道:“我倒要去看看,区区一场拜师宴,且是收了自家女娃做学生,有甚可值得连宴两场的……”
说着就带着老仆离去。
乔玉柏只能行礼:“太傅慢走。”
“郎君,要么小人陪您下棋吧。”仆从提议道。
乔玉柏看他一眼,叹口气,终究没说出伤人的话来。
仆从默默低下头去。
“玉柏,玉柏!”
此时,一名少年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千山?”乔玉柏欣喜地看着前来的同窗好友。
那少年有些喘息不匀:“我特意来寻你!”
乔玉柏几分动容。
还是有人惦记他的。
“常娘子今日这拜师宴,当真是办出大名堂来了……听说聚集了诸多墨客,眼下宴上怕是百人不止了!”那少年说道:“现下到处都在传呢!真要成就一桩美谈雅事了!”
乔玉柏笑着点头:“我也听闻了,坐下说吧。”
“不坐了……”那少年忙摆手:“我就是来与你说一声儿,我也得过去了,傅兄他们都等着我呢!”
“?”乔玉柏笑意凝滞。
“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那少年风一般地来,又风一般地去了。
头上的伤还涂着药的乔玉柏默默坐回了椅中。
果然,热闹都是别人的。
他生来心性随和淡泊,甚少与人动怒,但这一刻,他有点后知后觉地恨上昌淼了。
好恨呜呜呜……!
……
与“心生怨恨”的乔玉柏这厢的冷清凄惨截然不同,登泰楼中一派喧嚷沸腾之象。
美酒佳酿,乐声飞扬,长衫文巾,珠玑妙词飘洒,西落的金乌迸发出万丈金光,随着晚风斜斜洒入其内,似将此处化为了一座仙境。
崔琅看着这一幕,不禁感慨道:“真真是文气四溢啊……我单是坐在这儿,都觉得沾上不少。”
胡焕也点头:“今日就是只耗子从此处经过,回了耗子窝,大约也能做个先生了吧?”
“下一世若轮回成人,说不准下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就是它。”崔琅说话间,看向的正是魏叔易的方向。
魏叔易断不知自己成了耗子转世的对照,此刻盘膝而坐,正看着楼中之象。
有文人在行酒令,席间抛洒出诗词,便由书童抄记下。
“李白斗酒诗百篇……”魏叔易含笑道:“纵非人人皆是李太白,一斗酒做不出百首诗,但这么多文人墨客在,便是一人一首,也足凑百首了。”
“一首为诗,十首可成美谈,百首……”他说话间,视线轻移,落在了乔祭酒身边那青衣少女身上,缓声道:“百首,便为盛事了。”
盛事?
长吉听得一愣,下意识地道:“那经此一事,常娘子莫非要声名远扬了?”
魏叔易轻一摇头:“不,还不够。”
至少就眼下而言,这将被远扬的声名,是这场拜师宴的,甚至是这场拜师宴上即将流传出的那些佳作的,而不是她的。
拜师宴的光芒远盖于她。
魏叔易缓声说道:“正如今日众人是为这拜师宴而来,更是为拜师宴上的人而来,但独独不是真正为她而来的。”
视线中那青衣少女察觉到他的注视,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她身后是大开着的窗,窗后即是漫天炽烈的灼人晚霞。
魏叔易朝常岁宁抬起手中酒盏,含笑道:“但我是为她而来的。”
言毕,他即将酒饮下。
喧嚣声还在继续,暮色还未完全浸染四下,盏盏华灯已经亮起,复又将四下重新照亮如白昼,另添上唯京师的夜晚方有的浮华之色。
整座京城都陆续亮起了灯火,没有宵禁的夜晚总是尤为热闹的,而登泰楼毫无疑问是今夜京师之内最令人瞩目之所。
至此,已无人不知登泰楼今日之盛况。
消息也在各官员府中流传着。
“你们方才说什么?”
应国公府内,明谨拧眉斥问于廊下说话的几名女使。
距大云寺之事已有两月之久,他身上的伤如今才算痊愈,但禁足尚未解,至多只能在府中走动一二。
“回世子,婢子们是在说城中有人办了场拜师宴……”女使怯声答。
明谨不耐烦地一脚踹向女使:“还敢闪躲隐瞒,方才我分明听到了常岁宁那贱人的名字!”
女使被踹的踉跄后退几步,慌张跪地:“是……正是那位常娘子摆下的拜师宴!”
“她拜师?”明谨冷笑道:“她拜的哪门子师!”
在他的追问下,女使只能将所听到的全都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