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愧是常娘子,非常人可比。
好在他是魏叔易,也非常人可比。
“不是试探,是好奇。”魏侍郎笑容友善地纠正道。
常岁宁看着他:“那为了不让魏侍郎继续好奇,我今日便坦诚告诉魏侍郎,我何故会有这诸多异样之处——”
魏叔易笑意微敛,与那双眼睛对视着,无声认真起来。
视线中,那少女神情平静:“我脑子坏了。”
魏叔易:“?”
“自合州之事后便坏了。”
魏叔易:“……请医士看过了?”
“嗯,看过了,回春馆也说治不了。”
魏叔易默了默。
回春馆都治不了,那就基本没治了。
他只能同情地道:“没想到常娘子竟患如此难言之疾……”
“倒也无甚大影响。”常岁宁重新看向楼外,道:“无非是许多事都记不清了,言行偶尔混乱,有些话说罢即忘,一觉醒来时常分不清今夕何夕……故魏侍郎若觉我偶有不对劲之处,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已懒得应对了,不如就一劳永逸吧。
片刻的沉默后,魏叔易面露惭愧之色:“此前是魏某不知,之后再不会无礼刺探常娘子病情了。”
听得这“病情”二字,常岁宁甚是满意。
“…………”听罢这番对话,长吉长久地沉默着。
同时,一个阴险而虚荣的念头自他脑海中迸发——他想立刻跑到楼下,在崔元祥耳边大喊——我家郎君知道常娘子脑子有病,你家郎君不知道!
但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底线要守住,他不能拿常娘子的病情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一股自我动容之感自长吉心底升起,自觉浑身充满了人性的光辉。
“脑子有病也不怕,有些人也常说我脑子有病呢。”阿点一边咽着点心,一边鼓励起了常岁宁:“小阿鲤,不怕的,殿下说是人都会生病的!”
常岁宁笑着朝他点头:“正是如此。”
见她“听劝”,阿点咧嘴一笑,擦擦嘴角点心,道:“我吃饱了,得去外面找他们去了!”
常岁宁不解:“他们?”
阿点神秘兮兮地看了眼四下,而后弯腰在她耳边说:“是玄策府的人……是小璟带来的,都悄悄守在楼下呢,我答应了和他们一起干活儿的。”
常岁宁下意识地看向楼下的人群。
一眼望去,并未见有穿玄策府兵服,或者是做劲装打扮的人。
但此时留心细看片刻,便可发现有一些寻常百姓打扮的年轻男子游守在登泰楼附近——
楼外有,楼内定然也有。
热闹同时也代表着混乱,免不得有人会浑水摸鱼,或醉酒后滋事,为免生乱,她也交待了剑童使人留意着。
但她不知崔璟何时竟暗中安排了这些人。
难怪如此平静,一整日连小偷小盗之事都不曾闹过。
常岁宁思量间,垂眸看着楼下,恰见一顶软轿在楼外停落。
旋即,见有一道身影自软轿中而出,常岁宁定睛看了看,有几分眼熟。
但眼熟是李尚眼熟,并非是常岁宁眼熟——
且她的确不知对方如今是个什么身份。
故而问:“那是何人?”
魏叔易闻声走了过来,待看清了楼下来人,露出几分意外之色:“这位怎么也来了?”
第110章 女子之师
“魏侍郎认得?”方才刚与对方“坦诚”罢,此刻常岁宁问起话来便毫无顾忌,无需再去思量言辞间是否会露出什么破绽。
这种轻松感让她多少有点后悔不曾早一点将自己的“病情”透露给魏叔易这厮。
“自然认得。”魏叔易看着那位下轿的妇人,道:“这位夫人乃是先头那位……郡王的乳母。”
他在说到“郡王”二字时稍停顿了一下,而后又怕脑疾在身的常岁宁不能理解一般,低声道:“也就是先头那位废帝。”
常岁宁了然点头。
对方是废帝李秉的乳母,这一身份她自然是知晓的。
可李秉被废之后呢?
且看对方衣着虽看似只是中规中矩,并不算华丽张扬,但从神态步伐与精气神来看,便知如今是称得上风光二字的。
李秉被废后是以郡王礼下葬的,而这位废帝的乳母却仍能风光体面地出现在人前,且被魏叔易以“夫人”尊称,除了当今圣人的“宽宏仁厚”之外,只怕还另有什么说法——
果然,便听魏叔易接着说道:“这位夫人可是不一般……当年那位郡王尚是帝王时,这位夫人便也跟着风光无限,就连后宫妃嫔也无不都敬其七分。”
常岁宁并不意外。
李秉幼年丧母,是被这位乳母一手带大的,且其这位乳母从来不是个软性子,在李秉兢兢业业地做好一位昏君时,后宫事宜由这位乳母把持大半,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魏叔易道:“彼时谁也没想到,眼看朝局混沌不堪之际,第一位出面开口请废那位‘圣人’的,正是这位夫人。”
“其于早朝之上,于百官面前,冒死请废帝王,字字句句痛心疾首,声泪俱下地陈明帝王昏聩之罪状——”
由此,才算真正拉开了废除李秉的那面帷幕。
“原是如此。”后面的话不用魏叔易再多说,常岁宁猜也猜得到了:“如此深明大义,心系江山朝堂之人,事后被褒扬善待,也在情理之中。”
在明后的情理之中,也在天下人的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对方冒死清废帝王这一过分有胆识的举动,是审时度势之举,还是受了“高人”指点?
无怪她以小人之心看待此等大义者,只因此大义者是否有大义,她略有了解。
李秉的这位乳母是何品性,她年幼时是与阿效一同领教见识过一二的。
或者换而言之,能带着自幼无母的李秉在那一场场血腥的皇子之争中活到最后,除了李秉的确是个废材无人在意之外,亦可见此人最擅长的正是钻研生存之道——当然,这谈不上错。
“没错,得了圣人褒扬,赐了一品诰命,亦为世人所敬重。”魏叔易含笑道:“其出宫后,尚侍奉于废帝左右不曾离弃,直到废帝离世。”
“此举更是为人称道……又因其于宫中生活多年,无论德言容功皆为女子表率,故被世人视为天下女子之师,人人皆尊称其一句解夫人。”
“天下女子之师?”常岁宁重复了一遍,看着那已经入了楼内的妇人身影,道:“我怎惊动这位解夫人了?”
魏叔易含笑挥着折扇:“据闻解夫人也好诗词,常设诗会邀京中女眷前往,此时说不定也是慕名捧场来了?”
捧场二字他敢说,常岁宁便也好似敢信:“甚好,那我今日这拜师宴便又将添光了。”
魏叔易笑着拿折扇示向楼下:“不去迎一迎吗?”
常岁宁点头:“如此人物,理当相迎。”
魏叔易跟在她身侧,边下楼边笑着道:“须知在京中,若谁能在人前得这位解夫人一句称赞,必会传出美名,便是择婿时都能高上一层。”
常岁宁不置可否。
择婿之事,她没有兴趣。
至二楼,她先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见她坐下,魏叔易抬眉:“不下去了?”
“不是已经从三楼下来了吗?”常岁宁边整理衣裙,边问:“如此诚意还不够足吗?”
魏叔易默然。
对寻常人而言,不太够。
对常娘子而言,甚至有点多了。
于是他诚然点头:“很足。”
常岁宁看向楼下方向。
今日来了二百余人,她若个个皆下楼迎候,累也累死了。
更何况她与这位不请自来的解夫人并无交集,对方来此是何目的尚未可知。
……
“这位夫人请留步。”
一楼诗案前的书童,施礼拦住了那位年近六旬的解夫人。
“今日楼中席座已满,尚无宾客离去,故已不便再接待诸位,望见谅。”
解夫人平静面色未改。
她身侧的一名仆妇眉眼微吊起,扬声问:“开口即将我家夫人拒之楼外,问过今日这拜师宴的主人了没有?”
那两名书童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皆不认得面前之人,闻言互视一眼,其中一人便道:“还请夫人告知身份,容晚辈上去询问罢,再行与夫人回话。”
那仆妇端着面色道:“我家夫人乃道晟坊内解夫人。”
书童微惊讶,显也听闻过,施礼后便上楼询问。
楼上人多嘈杂,书童找到刚从三楼下来的常岁宁询问罢,再折返回楼下,便耗了半刻钟久。
“回夫人,常家娘子邀您入内。”书童施礼道。
看向书童身后空空如也的楼梯,解夫人身边的仆妇微一拧眉。
等了这般久且罢了,那位常娘子听闻她家夫人前来,竟都不曾亲自下楼来迎?
须知她家夫人身份名望在此,纵是那些一等一的贵夫人请夫人教授家中女郎规矩礼仪,也皆是亲自登门相请的。
仆妇心中不喜:“夫人……”
这常家娘子实在怠慢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