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该基于事实而提出这个质疑吗?
她犹豫过。
但此刻才明白,她的犹豫并无意义。
大云寺里她看到的那两幅字,虽风致截然不同,但若从高低来说,可比作砂砾与细石,差距并不明显。
但此时这两幅画的差距……却好似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根本没有任何比较的必要。
这幅山林现虎图,给予众人的震撼已经太大了。
这震撼足以荡平一切质疑的声音。
此时凡质疑这两幅画是出自同一人手者,无论是以何种角度,皆只会被人视作笑话而已。
她自然不会去做这等会令自己变成笑话的蠢事。
明洛再次看向那幅画,缓缓抿紧了唇。
这样张扬的一个人,竟能有如此惊才绝艳的画工,且藏而不发直至今日……
她的视线渐由那幅画转移到了常岁宁身上。
常岁宁此时则看向了那位解夫人。
提议她现场作画来对比的正是这位解夫人,于情于理她都该问一句——
“还请解夫人过目分辨,这两幅画究竟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此言出,四下静了许多。
许多人皆看向了那位解夫人。
褚太傅也再一次被自家老仆晃醒了过来。
这整整一个时辰里,一直沉默不语的解夫人对上了少女那双平静的眸子。
第117章 还没结束
片刻后,解夫人微微一笑,点头道:“此两幅画并无可比之处,可见常娘子是清白的。”
像是在做出某种极富有说服力的认证,自恃权威,而高高在上。
且置身事外。
到底她只是提出了一个让对方自证的办法而已,并未曾说过任何质疑或是污蔑之言不是吗?
常岁宁也微微一笑:“那便多谢解夫人替晚辈主持这公道了。”
解夫人下颌微抬:“只要常娘子原本是清白的,便无人能构陷得了。”
“此言晚辈倒不敢苟同。”
解夫人闻言眉心微动,看着那出言反驳自己的少女。
常岁宁认真问:“如若那幅画果真是我所画,但却是被人设法偷来的呢,我又要如何以画自证?”
这世间事不讲道理,这句话若在她作画“自证”之前说出来,便会被定为“开脱”之辞。
但现下她“自证”罢了,却是可以说一说了。
“若只是被偷幅画,运气倒还算好些。可若被窃的是女子贴身之物,一旦被示于人前便名节尽毁,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会有,又当如何应对?”少女的声音很平静:“要以死‘自证’吗?”
此刻,四下愈发静了。
段氏叹了口气。
古往今来,被逼以死证清白的女子并非没有,且不在少数。
但她们死后,又是何等光景呢?
自证不成,仍要背负议论骂名。
侥幸自证成了,得一个贞烈之名。
但人都死了,又有何用?
见那少女在等着自己回答,解夫人淡然反问:“常娘子此时说这些是何意?”
那边,看着迷迷瞪瞪又要睡去的老太傅,老仆恨铁不成钢——太傅这个年纪是怎么睡得着的!
这么好的画没赏着,回头有他哭的!
面对解夫人的反问,常岁宁道:“我只是觉得,所谓名节清白之于女子,实如利剑,便只是走在街上,随便哪个都能冲上来泼一盆名为失节的脏水,而后她们便要被逼自证——”
褚太傅微动了动眼皮。
那少女继续道:“若随口胡言,为何反要她们自证?若有心污蔑,要她们如何自证?故我认为,让女子自证清白之举,实无道理可言。”
褚太傅忽地睁开了眼睛。
四下众人亦听得神色各异。
解夫人眼神略冷了些许,定定地看着那口出妄言的少女:“照此说来,我今日让常娘子作画自证,以还常娘子清白,倒是错了?”
“可若我无法自证呢,解夫人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常岁宁扫一眼那手足无措的男人,“如若这画是被偷来的,我又当如何?”
这是她第二次这么问了。
解夫人微抿紧了下耷的嘴角。
今日行事不顺,她不得不暂时放过这不守规矩的小丫头,可对方反倒揪着她不放了……真是荒谬!
真以为画了一幅受人称赞的画出来,便可以连她也不放在眼中了吗?
她身侧的仆妇冷声道:“常娘子如此咄咄逼人,借此假设来挑剔我家夫人行事,倒不知是何待客之道?”
其问罪声凌厉,有很压迫之感,叫不少小娘子听了皆是脸色一变。
她们年纪还小,自记事起便知解夫人是女子楷模,就像是一座大山,立在她们每个人面前。
大山若动怒,自是叫人无法承受的。
她们下意识地看向那站在大山前的少女,却见她只是淡淡扫向了那仆妇一眼。
“我与你家主人说话,何轮得到你来多嘴?如此没规矩,这般不通礼仪,也是宫中出来的?”
常岁宁于心底冷笑,谈什么假设,若今日在的是阿鲤,便不是假设了。
她此一问令众女眷皆惊住。
那仆妇脸色一阵红白交加,想要反驳但碍于对方话中暗指却又只能忍下。
她家夫人是以品德规矩礼仪而为人所敬仰,若她当真背上这没规矩的名声,只会叫人议论夫人!
解夫人冷笑一声:“常娘子好威风,竟管教起我的下人来了。”
常岁宁不以为意:“解夫人说笑,您既为女子楷模,下人又何须我来管教?”
解夫人眼底沉了沉,一字一顿道:“看来常娘子非但是想管教我的下人,是要连我也一同管教了——”
这话由她口中说出,似有千斤重。
四下气氛一时都僵住。
“何为管教?我虽非人师,却懂得些许为人师的道理。”
常岁宁周身从容,看着那试图以威压将她碾碎的解氏:“解夫人久居深宫,又曾掌管过后宫事宜,应见惯了尔虞我诈的手段,必对窃物栽赃之举司空见惯——既如此,方才解夫人当众提议让我自证之前,当真未曾想到过有人偷画污蔑于我的可能吗?”
在座少见蠢人,经她如此剖白,谁都不免后知后觉地多想一层。
是啊,这位解夫人何等眼界见识……当真会想不到吗?
可但凡是这位解夫人提出了自证,又有哪个女子可以拒绝?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常岁宁看着解氏沉下去的脸色,最后道:“解夫人既被尊为天下女子之师,一言一行皆被视作真理,影响如此之大,凡事更当三思后行,不是吗?”
周围一时落针可闻。
女眷们无不惊诧,似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听到有人对解夫人说这种话!
解夫人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魏妙青目瞪口呆地看着常岁宁。
她……她怎如此大胆?
先前虽知晓常岁宁够大胆,但没想到还能如此大胆!
且常岁宁被那解夫人死死盯着,竟还能面不改色……若换了她,甭管有理没理,都要涨红了脸急哭了,怕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常岁宁静静看着那颜面扫地的解夫人。
对方同她根本不是一路,今日来此,便透着“教训”的意思,仗着所谓威望肆意行事,所谓规矩品德仅仅用来控制施压于其他女子——
区区草包李秉的乳母而已,也敢不请自来登门僭越想教训她,真是晦气。
推波助澜罢还想持高高在上之姿,继而毫发无损的离开,怕不是在发什么白日梦。
此等事有一次,便有第二次,今日要教训的是她,来日便还有旁人。
仗着在女眷间的威望行事,为防其故技重施,那她不妨就先试着毁一毁对方这名不副实的威望好了。
静谧间,忽然有人笑出了声来:“说得好极啊!”
解夫人神色一颤,冷冷看去,只见是那位为老不尊的褚太傅。
褚太傅被老仆扶着站起了身来,面上笑容舒畅,指向常岁宁:“你这小女郎,脑子里有点东西!”
常岁宁笑着看向他,“多谢太傅夸赞。”
学生都是喜欢被老师夸的。
看着那少女的笑脸,褚太傅忽然有一瞬的恍惚。
他好像有点老眼昏花了,竟好像从这小女郎身上看到了……
解夫人面颊微颤,自牙缝挤出了一声冷笑:“今日这诗会倒不曾白来,非但见识了常娘子的才气,更领教了常娘子一双利齿与好教养……大将军府如此教女,实在叫我大开眼界了!”
常阔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此时不怒反笑:“对嘛,这话不假,我常阔没别的本领,唯独是教了个好女儿出来!这教女之道,我等甚有心得,就不劳解夫人屈尊指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