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岁宁看着他:“区别在于你想做人还是想做狼。”
“又不是我说了算!”男孩满是刺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委屈。
他话音刚落,便见少女伸出另只手拿走了他怀里的馒头,递还给了那个孩子。
“那是我的!”男孩急道。
常岁宁:“是你抢来的——”
“我凭自己的本事抢来的便是我的!”
常岁宁:“可现下我凭自己的本事从你手中抢走了,如何处置我说了算。”
“你!”男孩愤怒又委屈,豆大的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我三天没吃东西了!”
他急得要坐地大哭,却因被常岁宁攥着一只手而不能坐地,只能伸出另只手指向那孩子:“可他才两天没吃饭而已!分明我更需要!凭什么给他吃不给我吃呜呜呜!”
到底是露出了孩子最真实的一面。
“那你现下是在与我讲当人的道理了?”
男孩崩溃得嚎啕大哭:“谁要跟你讲道理!还我馒头!”
“好啊。”常岁宁松开他的手,转身走在前面:“跟我来吧。”
男孩赌气赖上她般当真哭着跟了上去,那狼吞虎咽已将馒头塞进嘴里的男孩迟疑一瞬,也跟了上来。
刚为自家都督牵了马出来的元祥见此一幕不禁愣住——怎哭成这样?常娘子不会连小乞丐都打吧?
随后却见喜儿跑进楼中端了两笼吃的出来。
“女郎,厨房说只剩这些了!”
单是瞧着那笼屉,两个男孩便开始忍不住咽口水了。
往常走在街上遇到包子摊,他们单是凑近些,都会被立马驱离,更别说是吃了!
“一人一笼,不许抢了。”喜儿分给二人。
两个男孩就地坐下,手也顾不得擦,也无东西可擦,就这么抓着包子吃了起来。
常岁宁也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了下去。
喜儿见两个孩子吃得不时噎住翻白眼,生怕闹出人命来,又忙返回楼中拎了两壶蜜茶出来。
常岁宁望着头顶繁密的夏日星空,心情不算轻松。
今晚登泰楼中广宴诸士,一派安乐盛世之象——
可真正的盛世不该看高处,而该看低处。
她转头看向那两个吃包子的孩子。
她今晚之举有多管闲事之嫌,但这些最低处的孩子也非生来就该被忽略放弃的,若谁都不管,那谁来管?
皆是她大盛子民,本不该为了一只馒头去学着做狼。
他们将包子吃光,把蜜茶也喝尽。
“多谢女郎!”矮瘦的那个孩子跑上前来,学着不知从何处看来的动作,笨拙地向常岁宁弯腰行礼。
另个孩子比他更快吃完,似乎犹豫了很久,此时却也还是走了过来,对常岁宁道:“你还我的太多了……”
坐在石阶上的常岁宁好笑地看着他:“你吃完了才说啊。”
男孩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再无敌意的笑让常岁宁心头一软。
故有天生坏种,但方才便不难看出,这个孩子不是真正的恶。
而极度的贫苦和不公,会滋生并放大恶——当活着都是难事时,善良与心软往往是递到别人手中的刀。
两个男孩视线相触间,高个的那个有些不自在起来:“我……我刚才不该抢你馒头的。”
“我该分你一半的……”
肚子填饱了,又喝了甜甜的蜜茶,人便没那般只想着觅食的紧绷敌对了。
常岁宁笑了笑。
这一刻的美好不是假的。
但它若想长久,是有条件的。
这般小的孩子,经不起太多生存与饥饿的考验。
“谢谢女郎……我们该走了。”
回去的太晚,就没有地方睡觉了。
虽说夏夜哪里都能将就一晚,但也不是哪里都能随便睡的,一不小心犯了贵人们的忌讳就糟了,且天色不亮巡城的官差就会到处撵人,今日也就是端午,他们才敢跑到这繁华地来找些吃的。
两个孩子准备告辞时,身后对面的街铺刚好熄了灯,两个小小的影子便被埋在了黑暗里。
这时,他们听坐在石阶上的少女提议道:“不然跟我回去呢?”
二人皆瞪大了眼睛。
常岁宁认真允诺:“保你们有包子吃。”
说一堆不适用狼群的漂亮道理,给些吃的摸摸头,再拍拍手上的灰尘将人丢回狼群,那便当真成了多管闲事的愚蠢之举了——那不是救人,是害人。
她既介入了,那当管到底。
两个孩子反应了好一会儿,仍觉不可置信,但又生怕错失这好机会,前后都跪了下去朝她磕头。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常岁宁看向马车的方向,笑道:“好了,先去那里等我吧。”
二人忙不迭点头,高个的那个起身时,不忘去拉一把另一个孩子。
二人结伴走向常府的马车,乖乖等在那里,站得倍儿直。
不远处牵着马等候的元祥眨了眨眼睛。
常岁宁自石阶上起身时,崔璟自楼中走了出来。
“崔大都督。”常岁宁张口便是道谢:“今日多谢了。”
崔璟看了眼那等在马车旁的两个乞儿,未有多言。
二人下了石阶,崔璟才问:“为何想要办这诗会?”
这诗会并非偶然,正是她一手办起来的。
想要办成这场诗会并非易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所以这不是临时兴起,是她早有准备。
“当然是想扬名啊。”
少女声音坦荡荡,毫不掩饰自己对名利的向往。
她看向夜空,含笑道:“总要让世人知道我常岁宁是谁吧。”
“很重要吗?”崔璟问。
常岁宁点头:“当然重要。”
无名小卒,谈何成事?
这一问一答间,尽显了小姑娘的虚荣之心,但崔璟并没有取笑,也不曾再深究,只道:“那你明日便可得偿所愿了。”
“嗯。”常岁宁笑微微地看着漫天星子,语气轻松:“已经在期待了。”
崔璟有些想笑。
又听她说:“多亏了崔大都督帮忙。”
崔璟:“有我无我,你今晚注定一画扬名。”
他不过是让解氏再无辩解的余地而已,而在此之前她已经凭自己的本领扭转局面了。
“崔大都督帮了我很多是事实。”常岁宁问:“大都督为何相帮?或者说,我当如何报答崔大都督?”
虽说有老常这层关系在,但她也不能将此视为理所应当,也不免多想一层,对方是否有能用得上她的地方。
“随手为之。”他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简单。
他不过是觉得她兴许需要他帮一帮,他便顺手做了而已,左右也非是什么难事。
常岁宁微转头看向身侧青年,见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平静淡漠,微一恍然——也对,如他此等人,是不屑施恩图报的。
他与魏叔易,倒果真是两种性子。
魏叔易说话做事总爱弯弯绕绕,浑身长满了心眼子,他倒干净简单——倒非是说这位崔大都督心眼子不够的意思。
他简单,她也乐得轻松随意。
或又因今日之事二人于无声中配合默契,常岁宁索性便问:“崔大都督随手便帮了我许多,如此说来,咱们应算是朋友了吧?”
“朋友?”崔璟一愣。
寻常人见他堂堂崔氏子如此反应,或该反思“终究是我高攀了吗”,但常岁宁也非寻常人,历来少有甚至没有自觉高攀之时——
她只好奇问:“还不算吗?”
“不知道。”崔璟像是想了一下,道:“我不曾有过朋友。”
常岁宁:“魏侍郎不是吗?”
崔璟:“……最好别是。”
他微转头看向她:“若皆如他一般,你我这朋友不做也罢。”
常岁宁不由笑了:“朋友有很多种。”
崔璟不置可否,重新看向夜空时,目光落在了那轮弯弯的蛾眉月上,“你方才说很仰慕崇月长公主殿下——”
“嗯。”常岁宁有些意外他会忽然提起“崇月”——他提起“先太子”倒很好解释,到底他领着玄策军,瓜葛在此。
他看着月亮,语气很清和:“你对长公主殿下所知颇多?”
常岁宁:“……也没有很多。”
若说多,不好解释。
她好奇反问:“大都督对崇月长公主了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