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有所不知,那船夫非寻常人……”士兵赶忙压低声音解释:“其所持乃是玄策府那位崔大都督的一半铜符……”
校尉面色顿变:“……崔大都督的铜符?可看清楚了?”
“属下看得清清楚楚!”
校尉看向那艘小船离去的方向,这是在京师,量也不敢有人假造玄策府那位上将军的铜符。
但对方如此低调行事,竟扮作寻常船夫……
而今日午后那位崔大都督才刚出的城,也是一身常服掩人耳目……
看这架势莫不是在查办什么不宜宣扬的秘密公务?
“休要多言多语,今晚只当未看到过有船出城!”校尉语气严正地交待两名下属。
玄策府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能过问玄策府行事的只有圣人而已,怎么都轮不到他们来多舌。
那两名士兵也知其中轻重,赶忙应下。
那艘已远去的小破船上,常刃忍不住问:“这铜符是哪里来的?”
阿稚:“女郎给的。”
“女郎是从哪里得来的?”
“崔大都督给的。”
“……”常刃:“崔大都督为何要将自己的铜符给女郎?”
阿稚简单地回忆了一下当日在大云寺后山崔大都督赠铜符时所言,给出了总结:“方便女郎打人。”
常刃:“……”
压下内心凌乱,他只能问:“现下要去何处?”
“去城外临湖的那座庄子上。”
常刃点了头,看向前方:“待靠近时你先带着人下船,我将船摆至渔船聚集之处,再去庄子上寻你,顺道替你将行迹掩盖干净。”
既然做了,自然要做得干净,鱼没钓上来,事情更得办得漂亮才行。
阿稚点头应下。
“这人是谁?”常刃边摆船边回头看了一眼船舱里的女子,实在难掩心中好奇:“你怎么知道守在那里就能捡到人的?”
阿稚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都是女郎的交待。”
常刃无言,再不多问。
其间,玉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你们是谁……”
“抱歉。”阿稚抬手再次将人劈昏。
常刃:“……”
有礼貌,但不耽误下手。
……
同一刻,京师一座府宅中,一名男子无声潜入,沿着无人小道来至一座书房后,从大开着的后窗处翻了进去。
男子向书房里坐着的人行礼,脸色复杂:“……长公主府里的那个女使今日出了门,但落入西渠河后不见了踪影。”
那人不解地问:“为何不下手?”
“未来得及。”男子解释道:“属下正要动手时,有一群乞丐围了上来乞讨,混乱间才致那女使落水。”
“乞丐……”坐着的人问:“真的是乞丐么?”
“是。”男子道:“属下确认过了,那些乞丐并非假扮。”
“竟巧合到这般地步吗。”椅中人若有所思:“顺着河流冲进护城河,尸身只怕都不好找……”
男子忐忑地道:“是否要传信回……”
“先不着急。”椅中人叹了口气,打断了男子的话:“再试着查一查吧,等等看是否能查出什么可疑之处……去信时也好有个说法。”
片刻后,又思索着自语般道:“若果真有人谋划了此事,会是何人所为……谁会对崇月长公主身边的一个疯癫旧人如此感兴趣?”
有夜风入室,描着水墨竹兰图的纱灯内火苗轻晃,无人回答这句问话。
……
夏夜的风也拂过天女塔外悬着的铜铃,充满禅意的轻响回荡于夜色之中。
塔内,有身形挺拔的青年立在汉白玉池边,微抬首仰望着池水中央的天女像。
崔璟于傍晚前便来到了此处,一直待到现下。
无绝刚进来不久,此时视线落在了那贡案之上,不由道:“这栗子是……”
凡被送入此塔中的贡品无不精细或少见,譬如那些荔枝,这等随处可见的栗子还是头一回出现。
“偶然听阿点前辈说起过。”崔璟道。
无绝了然一笑:“是如此……”
殿下是喜食栗子的。
这天女像与殿下之间的关连,而这位殿下与那位殿下之间的关连,这位崔大都督是知情者。
当初他设下此阵时,这位崔大都督便是卦相所显之有机缘者,作为机缘者,自然是要知晓一切的。
这尊拿来塑像之玉,便是这年轻人尚是少年时自西域寻到的。
“塔中闷热,崔大都督随贫僧出去说话吧。”
崔璟点了头。
二人出了塔,夜风吹得塔外翠竹沙沙作响。
“贫僧有一事好奇许久了。”或是那碟栗子让无绝觉得身侧青年更平易近人了些,便试着问了一句:“崔大都督从前……与殿下是否曾有过交集?”
他总觉得那机缘所显,不会是平白无故的。
但对方不曾说起,他便也没有过多探问过什么。
“是。”那青年点头。
无绝看向他,果然么?
“彼时崔某尚且年幼。”崔璟看向前方夜色,那深刻于心的回忆顷刻间便将他自燥热的夏夜带去了大雪纷飞的冬日。
他似乎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了那年幼的自己站在雪中,仰望着端坐于马上之人。
他的声音缓慢:“七岁那年在外遇险,曾得殿下相救。”
无绝一怔:“七岁在外?”
按说堂堂崔氏嫡长孙,纵是出门在外,必也不缺人保护才是,怎会遇险需要殿下救助呢?
似察觉到他的不解,崔璟道:“那年崔某离家出走在外,身边只一位母亲旧仆在。”
无绝讶然。
好家伙,七岁竟就开始离家出走了。
合着这位十二岁时偷偷去投军这茬,竟还不是头一遭离家出走?
啧,原是个惯犯。
无绝感慨地看向青年过于优越的骨相……这反骨还真就是打小生成啊。
关于十多年前的那次交集,那青年似无意再多说下去,继而随口问起般道:“今日崔某似见到了登泰楼的那位孟东家来此——”
他下马进寺时,正逢那位孟东家从寺中离开。
无绝笑着点头:“是,那位孟东家也是信佛之人……今日上香来了,贫僧便也陪着谈了些佛法。”
“孟东家与大云寺有什么渊源吗?”崔璟问。
大云寺乃皇家寺庙,非宗室子弟与官员及家眷不可入内,那位孟东家按说不该被准允入寺。
“渊源是有的,且颇深……”无绝道:“这深就深在当年建此大云寺与天女塔时,这位孟东家出了一半的银子。”
崔璟默然。
这么大一笔银子,那渊源是很深了。
无绝含笑道:“孟东家是个很虔诚的生意人,每次来都会献上一笔不菲的香火银子。”
故而在外人眼中,孟列十分识趣,很懂得如何攀附女帝一党,以此博得庇护——毕竟登泰楼生意做得太大,难免有人嫉妒眼红。
这是世人眼中孟东家与大云寺之间的渊源。
至于真正的渊源如何,自是只有他和老常几个人知晓了。
这实情自也不宜与身边的年轻人多言,无绝岔开话题笑着问:“说到登泰楼,我家那女娃端午当日那场诗会,不知崔大都督可曾听闻了?”
可怜他守着这座大云寺不好脱身,这袈裟成了枷锁,不然他高低也得去喝两坛酒的。
“当日崔某便在场。”
“哦?”无绝有些意外地看向身侧青年,旋即含笑问:“依崔大都督来看,那幅画究竟画的如何?”
崔璟:“甚好。”
无绝笑道:“能得崔大都督一句甚好,看来我那女娃如今当真是了不得了。”
“如今?”崔璟捕捉到这二字。
“是啊,这女娃真真是应了那句女大十八变……”无绝感慨道:“如今这面相是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崔璟下意识地往下问:“面相也会改变吗?”
“自然。”无绝含笑道:“同一人,分别身处逆境与顺境时,面相必是不同的。正所谓相由心生,便是意指人的面相会随处境与心境而改变。”
崔璟便问:“大师方才之意是指常娘子的面相有所改变?”
无绝点头:“面相亦是运道所在,面相变而运道改……世间事相生相连,一念起灭间,一个不同的选择,都有可能会促成出或大或小的改变。”
崔璟思索着。
他眼前闪过诸多画面。
少女拔刀而未成,于巨象的攻势下不退不惧,于击鞠场上为他人力夺公正二字,立于灯火通亮的楼中挥墨描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