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之师回城,各城官员为献殷勤送些美人,是常事。
如崔璟这般直接拒绝的,自然也有,但另使了心腹将人送回去的,她头一回听说。
非但不轻贱人性命,亦不曾轻贱身不由己的风花女子,是懂得拿人当人看的——这在那些高高在上、“天下除吾族外皆为下等庶民”的士族子弟中,倒是稀有。
由小见大,此人至少不是生性好战,待众生无怜悯者。
有些将士,一场场血战中拼杀出来,心志倘若不坚,便会迷失自我,逐渐被吞噬为冷漠嗜杀之人,最终沦为一把只知杀戮的刀——玄策军若是不慎落到这样的人手中,无疑是苍生之祸。
幸而这崔璟不似这般,至少眼下不似。
起初在城外那一眼,她只觉出对方一身杀伐气,眼下才稍稍安心些许。
“常小郎君。”
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常岁宁抬眼看去。
前方小径上,着月白色广袖长袍的俊逸青年朝她走来。
他身上除却清淡的甘松香,此时还有一缕极淡的酒气。
而像是知道她嗅到了酒气一般,魏叔易笑道:“崔大都督待己严苛,但凡领军在外便滴酒不沾,我瞧着那些官员颇为局促不安,便只好吃了几盏。”
常岁宁往前走着,随口道:“玄策军中,的确有此一条军规在。”
“说来,应都是许久之前先太子定下的规矩了吧。”魏叔易接了一句,与她一同走着,继而笑着道:“还没谢过常小娘子今日救命之恩。”
“谢我便不必了,魏侍郎本就运筹帷幄。即便要谢,也当谢那位崔大都督。”
“他啊。”魏叔易笑着摇头:“他可不稀罕我谢他,他这个人,不喜也不屑与旁人有什么恩情牵扯。”
常岁宁:“……所以才不用白不用?”
魏叔易负手而行,笑了两声:“常娘子当真聪慧,竟一语道破天机。”
“可你今日两次险些丧命。”常岁宁无意与他玩笑,边走边问道:“当真就笃信自己不会出事吗?”
“身在朝堂,纵无此明刀,亦会有暗箭……好在我运气一直不错,总能化险为夷。”魏叔易面上笑意未淡,转头看向她:“此次也是一样。”
运气不错?
常岁宁未信他的话,也无意反驳,只道:“那是魏侍郎的运气,不是我的。”
魏叔易略略一怔,笑问道:“常小娘子是在怪我事先未曾知会?”
“朝堂之事,本与我无关,或在魏侍郎眼中,亦无必要告知于我一个闺中女郎。”
少女面上没有怨怪,也并非是在使小性子,她好像天生就不会使什么小性子,只就事论事地说出自己的不满:“可既将我牵扯其中,那便不同了。我不喜欢一无所知之下,将性命安危交到旁人手中。这不公平,也不应该。”
魏叔易这次是真的怔住了。
他一贯善言辞,引经据典张口便来,再不济随口瞎扯些什么总也能从容应对一切,但此刻,他竟觉语塞。
因为一个小小女郎的话而语塞。
魏叔易看着她。
少女微有些钝感的脸上尚有一两分稚嫩气,此时并未看他,然而那双沉静的眸子,却好像穿透了一切光华锦绣,一眼便清楚地看见了他骨子里的自大自我。
可,自大又如何呢?
他天资出众,生来即非凡夫俗子,诸多光环加身,便是有几分傲气自大也在常理之中。
但少女之言,尖锐而又平实,直白而又合理。
魏叔易心中一时说不上是怎样一种感受,羞恼远不至于,几分意外,几分赧然,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陌生的新奇之感,像是于山中突然有人推开了一扇门——
好一会儿,他才道:“常娘子所言极是,是魏某思虑不周,下次定然不会了。”
常岁宁:“定然不会有下次了。”
魏叔易一愣后,笑着附和:“是,是当如此。”
常岁宁往前走着,既已说透便就此揭过,未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道:“明日是否动身?”
“卫军中负伤者颇多,需歇整一两日。”见她未“揪着”此事,魏叔易于心底莫名松了口气,好像犯了错逃过一劫——可他便是幼时于父母面前犯错,却也不曾有过此等感受?
真是怪极,而又好笑。
魏叔易压下那莫名笑意,继续着眼前的话题:“……玄策军亦要在城外休整,届时或还可一同出发回京,路上也可有个照应。”
想了想,又笑着补道:“崔璟必然不乐意我跟着,但常大将军的面子,他还是会给的。”
“你们之间有过节吗?”常岁宁随口问。
“倒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过节。”魏叔易与她闲谈道:“幼时也曾在一处玩过一段时日,只是他家教严苛,崔公又极看重这个长孙,是将他当作了崔氏未来家主栽培教养……我们这些区区寒门子弟,自是没机会与之深交的。”
“记得有一回,我们一群孩子与崔璟一同外出,五六岁的孩子哪里有不淘气的,已不记得是犯了什么错……只记得他父亲当着我们一群人的面,罚他在雪中跪了大半日。”魏叔易感慨道:“崔氏做事,讲求规矩体面,并不曾呵斥责怪我们,但此事后,便无人再敢去寻崔璟一同玩了。”
五六岁的孩童跪在雪中瑟瑟发抖,他的父亲面孔冷然地立在廊下,仆从守在一旁,雪中的孩子但凡腰弯了些都不行,须得始终跪得笔直。
崔府的墙极高,高得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再覆上厚厚积雪,更是隔绝了一切,当日那种叫人觉得窒息的沉闷压抑与冰冷,他至今都还记得。
而他只是旁观,且只见了那么一次而已,便记到今日——
“既家中规矩如此严苛,那他又为何会做了武将?”常岁宁问出了这个自听闻崔璟名号以来,便十分困惑的问题。
“这个啊……”魏叔易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
第18章 猫与巨鲲
片刻后,魏叔易道:“大抵是因为他这个人,天生反骨。”
说罢又觉不足够,摇头道:“不,这分明是反骨上硬生生地长了个人出来才对。”
常岁宁:“……”
能配得上如此形容,这到底得是多“反”?
魏叔易叹道:“放着显赫尊贵的崔氏家主不做,宁肯背离崔氏,受家中指骂,也要去沙场上搏命。旁人投军沙场拼杀,或生存所迫身不由己,或为战功名利,再大义些便是报效朝堂,可他根本不需要这些……这不是反骨还能是什么?”
未必吧?
常岁宁微抬头,看向夜幕那轮皓月。
她不知崔璟是个怎样的人,投身沙场武将之列是何缘故,但在有些人眼中,脚下踩着的这一方土地,无论其上生长着什么,都值得以性命相守。
唯踩在国土之上,仰头去望故乡的月,所见才是明月。
见她不语,魏叔易微转头看过去。
依旧束着少年马尾的少女微仰着脸,莹白面孔覆上淡淡月色,有种朦胧的光华。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那是一种由内至外的安静,安静到让人察觉不到她一丝一毫的想法与情绪波动,安静到令人觉得只剩下了神秘,却又无处探究。
魏叔易微微眯了眯眸子,而后也看向那轮明月。
在这样一份无法言说的静谧中,他好像走了一条从前从未走过的路——
待目送着常岁宁回到了院中后,魏叔易便目含思索地将这句话自语般说了出来:“……好似从未走过这样一段路。”
“可郎君本就是头一次来此,自是从未走过这段路。”长吉实事求是。
“……”魏叔易只当没听到。
“郎君,您打算如何报答常娘子的救命恩情?”长吉跟上来,好奇地问。
今日在溪边,常娘子两次救下郎君,他是亲眼看到的——虽说回想起来仍觉不可思议,常娘子分明没有什么身手力气可言,但好像比旁人多了只眼,总能早一步看到暗处的危险。
“常娘子不愿认领这救命之恩。”魏叔易负手而行,语气散漫:“反教了我做人的道理。”
“这天下,还有人能教得了郎君您呢……”想到昔年被郎君气走的先生大儒们,长吉嘀咕了一句。
魏叔易笑了一声,语焉不详地叹道:“是啊。”
片刻后,方敛去神思,问:“东西可给赵赋送去了?”
“已奉郎君之命送了过去,今夜那赵赋必是不敢合眼了。”
在魏叔易的安排下,赵赋已早一日被暗中押送到了此地。
而送去赵赋面前的,则是那囚车上的替身被斩落的头颅。
至于替身哪里来的,倒也算是赵赋的老熟人了,正是周家村那位与他年纪相近的里正。
对着老熟人的头颅的赵赋此一夜是否敢闭眼未可知,见着了常阔的常岁宁,倒的的确确是睡了个好觉。
翌日清早,用罢早食,她便去了常阔处。
“郎君稍等等,崔大都督正与大将军于书房议事。”说话的是常阔身边的副将楚行。
常岁宁认得他,只是在她记忆中,尚是楚行三十岁出头的模样。
十多年的时间将人打磨得愈发锋芒内敛,像一把藏于鞘中的老刀,沉肃厚重。
楚行常年跟在常阔身边,是下属亦是心腹,自是认得常岁宁的,只是此时在外,才将她唤作郎君,语气则是称得上相对温和的:“郎君可先去堂中坐着喝茶。”
独自喝茶无趣,常岁宁是个轻易坐不住的:“无妨,我就在院中等着即可。”
“那郎君随意走走。”楚行说话间下意识地看向院中——虽然……也没什么可走走的。
驿馆里的院子自然不大,四下除了把守的士兵之外,便只有晨早大将军他们练武时所用的兵器架了。
这显然不会是胆小娇弱的小姑娘会喜欢的东西……吧?
楚行一句话刚在心里说完,见常岁宁正是朝那兵器架走了过去,舌头便临时打了个弯。
见常岁宁抬手去碰那兵器架上的弓弩弯刀等兵器,楚行刚要出声提醒,让她小心些,便见少女已经收回了手,走向了一旁竖插在地的大刀。
那是常阔的刀。
显是晨早练罢,被他随手插在了被踩得极硬实的碎石铺就的练武场地上。
这随手插放,却不简单。
此刀宽大锋利,刀背沉厚,除去刀环,亦有一百三十六斤重——此乃当年创立玄策军的上将军命能匠特意为常阔打造,刀名斩岫。
常岁宁的思绪一时变得悠远,她抬手去触刀柄,缓缓握住。
“少年”神情平静,握刀的姿态从容——
楚行看得一怔,只觉生出了幻觉来,好似下一刻那“少年”即要将那大刀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