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临窗处的青年,视线始终在执棋的少女身上。
她的身形挺直却并不刻意,抬手落子间,竟有排兵布阵,构筑乾坤之势。
他并看不清棋面之上的详细,但从周遭众人的神态反应便可知,她的棋,也下得很好。
“……崔大都督究竟可有在听我等说话?”
雅室内有压抑着不满的声音响起。
室内坐着几位中年男人,皆着长衫,其中一人是崔氏族中长辈,今日约崔璟来此的便是其人。
崔璟已换了常服,此时立在窗前,并未回头,只道:“崔璟方才已说得很清楚了,诸位之言,崔璟难以从命。”
“你……你堂堂崔氏子弟,当真要沦为明后爪牙吗?”
“明后专权,为铲除异己,肆意行诛杀贬谪之举,长此以往,崔氏亦岌岌可危也……”
“你既手握玄策军兵权,京畿防卫皆在掌控之中……若行兵谏之举,逼迫明后还权于储君,即可还江山朝堂清明安稳!”
听着那一道道痛心疾首之言,崔璟终于道:“太子年幼心志不坚,若我果真贸然兵谏,只会使别有居心虎视眈眈者趁虚而入,故我绝不可能答应此事。”
“到时自有我们四家来稳固局面!”
“依旧以你们崔氏为首便是——”
崔璟面色无丝毫波澜:“诸位久居京师,目光只在朝堂寸许之地,可知天下大局早已变了许多,所谓四家之大,是否还有当年拨乱局势后再平定乱势之力,诸位或该清楚。”
那几人脸色一阵变幻:“那正是因为得明后打压,只需除去明后,一切自会如旧……”
崔璟仍未回头,言辞疏冷有力:“况且,玄策军并非崔璟私有,而是先太子殿下所创,凡要以此为刀动摇江山安稳之举,崔璟一概无法应允。”
“你……”
有人站起身来怒指向青年背影:“枉你为崔氏嫡长孙……竟置合族上下兴衰存亡于不顾!”
崔璟不为所动:“士族兴衰,非我一人之力可扭转。诸位若果真有意求存,并非至难之事,无解之处在于诸位所求不仅仅为存——”
是仍想要凌驾于皇权之上,立于万物之巅的傲慢私欲。
而他不可能让玄策军成为满足这私欲的刀。
他也绝不为刀。
“不必再多与这竖子多言了!”
“口口声声为江山大局而虑,若果真如此,又岂会甘为明后鹰犬!”
“你大可出此门入宫去,同明后直述我等今日之言,也好再立功劳!”
“诸位之心从不隐藏,此议未成,何须我去告密。”立于窗前负手的青年认真说道:“我若有立功之心,应先佯装答应诸位提议,于关键时再行反水,使诸位退无可退——”
“你!”
几名中年男人险些气得仰倒。
他们倒要多谢他有所顾念,手下留情了!
“你们崔氏当真教养出了一位好儿郎!”
“大郎,你这……哎!”
拂袖声,推门离去之声相继响起。
看着那些人离去,元祥不禁感慨:“这是返老还童了啊,一个个都气成孙子了……”
见那闭起的房门,又给予肯定:“倒也不愧是士族风度,气成这样了还不忘关门呢。”
说着,走到青年身后,提醒道:“大都督,人都走完了,您回去坐着吧。”
不必再假装看窗外风景了。
青年未理会他。
咦,大都督不是在假装么?
元祥好奇地探头瞧去。
他一早也隐约听到了是有人在下棋,但这种地方下棋也没什么稀奇的。
只是……原来与人下棋的是竟是常娘子?
难怪大都督看得这般认真了——那可是大都督唯一的朋友在与人下棋,粗略一算,等同是大都督自己坐在那里与人下棋了!
不过怎突然喧闹起来了,这是分出胜负来了吧?
第142章 谁教她的?
元祥的头顿时伸得更长了,好奇问:“常娘子赢了还是输了?”
看着那伸到自己前面的头,崔璟:“……你不妨跳下去细看。”
元祥应声“是”,伸手将那窗棂打得更大了些,正要有动作时,又忽地一顿,谨慎问:“都督,此举是否太过异样显眼?”
崔璟看着他,没说话。
元祥干笑着将窗子合小了些。
那后院忽起了喧闹声,的确是因分出了胜负。
而这种喧闹,往往只会在出现了众人意料之外的胜负时,才会出现。
但这意料之外的结果,并不算突然——赢棋与输棋并非只在一招之间,从始至中再至终,输赢是如何被定下的,这过程被所有人清楚地看在了眼里。
看着面前的棋盘,宋显尽量使语气听起来足够平静地道——
“是我输了。”
他几乎在克制地等待着对面那本就张扬的少女露出得意之色,或是说些嚣张之言……的确,她现在很有资格这么做。
“宋举人是这一局输了而已。”那少女语气平和地提议道:“先前并未约定几局为准,不如三局两胜如何?”
宋显抬眼看向她,有意外,有不解,也有质疑……莫非是一局不够,还想再赢他一局,好将这风头出得更彻底一些吗?
但那双眼睛平静坦诚到毫无破绽。
片刻的对视后,宋显竟自觉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再看向那棋盘,恍惚间似又被拉回到了那无声的战场之上——这对弈的过程,一度令他犹如置身战场之上。
这很奇怪,他分明也不知真正的战场该是什么模样。
且此刻再留神回顾,又觉对方的“战术”并非是猛烈的进攻,而是于运筹帷幄之下竟有迂回怀柔之气……
常言固然道观棋者清,然此中感受,不会有人比置身其中的他更清楚。
是错觉吗?
她岂有迂回怀柔的必要,岂有为保全他颜面而隐晦相让的必要?
众目睽睽之下,她应是赢得越快越好,传出去才能更光彩更有噱头,如此方符合她的行事作风不是吗?
这一刻,他竟觉面前这一贯被他定义为肤浅张扬的少女,倏然间变得莫测起来,竟好似他从未真正看透过她……
这种感受带来的冲击,竟比输棋来得更叫他无法接受。
“宋兄,那便再来一局吧!”
“是啊宋贤弟,此一局想来是轻敌了……”
“这一局宋兄可莫要再有保留了……”
听着耳边的劝说安慰声,宋显面色一阵红白交加。
他起初的确是轻敌了,但有所保留的人并不是他。
“不必了。”
他四肢有些麻木僵硬地起身:“输了便是输了,的确是宋某技不如人。”
此时若再行诡辩之言,才是真正落了下乘。
听他开口认输,四周再次变得嘈杂。
听着那些并不尖锐的议论声,寻梅社里其他人的脸色仍无可避免地难堪起来。
相较之下,崔琅的话就很尖锐了:“这就认输了?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践行拜师之言了?”
崔琅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扬眉吐气。
师父赢了,无二社保住了,他的家还在!
而且他就要有师弟了!
等等……这宋显竟要做他师弟?
看了一眼宋显反复变幻的脸色,崔琅忽然觉得有些不公平:“话说回来师父,就这么叫他拜师,会不会太便宜他了?”
他当初为了拜师可是准备了许久,还冒着被打的风险呢,怎这人输了一局棋,反倒捡了这天大好处!
可恶,世人竟有如此不劳而获无功受禄之人!
但宋显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可他清楚此时由不得他口出反悔之言。
无数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宋举人当真要拜一名女子为师吗?
且是这样一位年少的小女郎。
宋显方才已站起了身来,反观那年少的小女郎仍坐在原处,她此时看向那高她许多的青年宋显,却不曾给人半分仰视之感。
她开口,语调不急不缓:“宋举人当知,自身高大无需通过轻看贬低她人来证明,更不宜以偏见目光将自己困于迷障之内。”
四下一静。
这就开始摆出老师的姿态来说教了吗?
听得此言,宋显只觉面上一阵火辣痛感。
“我拜师乔祭酒之事,的确不算公正,虽是我私事而已,但拜师被拒的宋举人待我有几分看不惯也算人之常情,换做我兴许也会心存不满——”
少女的声音还在继续:“但这份看不惯与不满,之后无论是消除还是加深,皆需基于事实,如若一味固守这偏见,使自己陷入偏颇偏执之中,岂非得不偿失?”
宋显僵硬冰凉的十指微颤后缓缓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