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不停给相熟之人使眼色使到眼皮抽筋,却始终未得到任何回应的元祥恨铁不成钢——有眼不识泰山啊这些人,事后待他们知晓了今日来的是常娘子,有他们后悔的!
榴火被单独安置在一处马苑内,常岁宁到时,瞧见院中情形,很是意外。
午后阳光下,那身形挺阔的青年衣袖半挽起,衣袍前摆也半塞在腰间,脚踩玄青靴,身边放着两桶水,而他正弯身拿马刷替榴火认真刷洗着马腿。
似察觉到有人前来,崔璟下意识地抬眼去看,见是常岁宁,不由一怔。
常岁宁朝他笑了笑:“崔大都督。”
崔璟立时直起身子,手中还抓着马刷,自觉此时形象狼藉,毫无准备之下,手脚一时颇有些无处安放之感。
元祥走过来,低声与自家大都督窃喜道:“大都督,是常娘子来了!”
崔璟:“……”此时通传不觉得晚了吗?
察觉到大都督眼底的责问,元祥有些委屈,常娘子来此不必通传,这是大都督特意交待的啊。
然余光扫到自家大都督湿了的靴子与不整的衣袍,又顿觉恍然。
哦,明白了,大都督这是怪他没提前告诉一声,害得大都督都没时间梳妆打扮……不,是更衣打扮!
是他失算了,下次一定注意!
此刻,忽有冰凉的水珠溅了元祥满身满脸,崔璟也未能幸免。
榴火兴奋地抖了抖皮毛上的水,朝着常岁宁跑了过去。
它温和又欢喜地叫了一声,拿头去蹭常岁宁的肩膀和脖子。
它浑身都是湿的,很快将她的衣袍蹭湿,常岁宁一边往后仰躲,一边伸出两根手指去推它的额头。
察觉到主人的嫌弃抗拒,榴火扑通一声卧下去,就地打起滚来,想将身上的水蹭干。
崔璟:“……”
很好,白洗了。
他身上也湿得差不多了,但见此一幕,他眼底是带着笑意的。
他放下马刷,擦了擦脸上的水珠,朝她走了过去。
不远处,有两匹马探出头来,见得满地打滚的榴火,皆惊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榴火自觉蹭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又抖了两下,而后朝着那两匹马的方向叫了一声,两马便颠颠跑了过来。
常岁宁好奇地看过去,崔璟在旁道:“这便是榴火的妻儿了。”
见榴火领着妻儿到她跟前来,常岁宁莫名有些惭愧,初次见面,她也没备下什么礼物呢。
榴火嘴里叫个不停,像是从中做着什么介绍。
那两匹马便都盯着常岁宁瞧。
常岁宁看着它们,之后视线定在明显年纪最小的那匹马身上,点头道:“的确很像榴火。”
且论起体形优势,也不输榴火,是一匹少见的好马。
崔璟道:“脾气也很像榴火,是匹有性子的犟马,刚满三岁,还未认主。”
常岁宁有些讶然,而后道:“家生的马儿,还能有此烈性脾气,看来是被娇养长大、没领教过世间险恶的富家子了。”
崔璟附和道:“嗯,它本也算得上是官家子弟了。”
到底榴火是有官职在身的。
常岁宁不由莞尔,转头看向他:“玄策府内日常公务如此繁忙,崔大都督得闲不去歇息,怎还亲自替榴火洗澡?”
崔璟看向榴火:“如此便等同是歇息了。”
他习惯和玄策府的旧人旧物呆在一处,每每见到榴火时,心中总是安定的。
察觉到崔璟此刻身上少见的放松之感,见他抬手去摸榴火的脖子,常岁宁亦觉此一幕很有些岁月静好之感。
“那位官家子弟可有名字没有?”她随口问。
“有。”崔璟轻抚着榴火的那只大手未曾收回,只是手上动作微顿,转头看向她:“归期。”
“归期。”常岁宁念了一遍,看向那小马,点头道:“很好的名字。”
于玄策府上下将士而言,征战沙场是宿命,她道:“将士如有归期,即为佳音。”
午后阳光粲然,崔璟静静看着她,片刻才道:“是,如有归期,即为佳音。”
常岁宁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
少女目光莹澈,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探索。
崔璟将手收回,看了眼一刻都安静不下来的榴火,便道:“我先回去更衣。”
常岁宁收回神思,点头:“也好,崔大都督快去吧,莫要着了凉。”
“好。”崔璟应了一声,带着元祥离去。
马苑中除了远远守着的两名仆从外,再无其他人,榴火又试图拿脑袋轻抵常岁宁的额头,这次常岁宁未有避开,笑着同它微湿的额头相触,抬手揉了揉它的脖子。
一旁的归期见状惊异地往后蹦了一下——阿爹一把年纪怎还和人贴贴!
作为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榴火在儿子面前一贯是严父形象,此刻转头朝儿子叫了一声,将儿子喊上前来。
榴火拿头拱了拱儿子的脖子,冲常岁宁又叫一声,似在示意什么。
常岁宁:“不太好吧?”
头一回见面,就要把儿子送她骑一骑?
非但她觉得不妥,归期也不情愿地蹦了起来,活似个二楞头小羊羔子。
榴火扬起前蹄给了儿子两脚,口中似在骂骂咧咧。
——这可是个光宗耀祖的好差事,谁捞得着谁祖坟冒青烟,若非是它年轻时打下家业爵位,能轮得着这逆子来继承?
——这是天大的造化,别的马挤破头也没这机会!
那逆子的阿娘也凑过来,似也跟着劝了几句。
归期这才老实一些。
榴火又冲着常岁宁一阵引荐。
盛情实在难却,若她不骑好似就是不给它面子,常岁宁只好道:“那我试试?”
榴火连忙又踢儿子一脚。
归期甩着蹄子往前两步。
它身上没有马镫,也未套缰绳,常岁宁扶着马背,提身一跃而上,轻扶住它的脖子。
归期不习惯,不安分地甩了两下,立即招来爹娘一顿混合双吼。
榴火跑在前头带路,并监督儿子,不时回头威慑催促一下。
归期驮着常岁宁不紧不慢地在马苑中跑了两圈,叫那两名马仆瞧得愣了去。
“那小郎君……什么来头?”
另一人咂咂嘴:“看样子是救过榴火大人的命啊……都舍得把儿子拿出来送人了。”
他们和马在一处生活的久了,便多少懂些马儿的肢体语言。
常岁宁从马背上下来后,取过崔璟留下的马刷,替榴火简单刷洗了一下,拿了软毯替它从头到脚擦了一遍。
榴火神清气爽地甩了甩身子,自觉又恢复了年轻时的英姿。
常岁宁笑着拍了拍它的头:“好了,我该走了。”
榴火回头叫一声,妻儿立刻跑上前来。
常岁宁走了几步,察觉到不对,只见三匹马都跟在自己身后,身上虽无包袱,眼里却有包袱。
一家三口竟好似收拾好了包袱要跟她一起走了。
她看向榴火:“……你们不能走。”
榴火不可思议地支起耳朵——不是来接它的嘛!
“现下还不是时候。”常岁宁低声与它道,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允诺道:“待时机成熟,便来接你。”
榴火虽不舍,但仍视她的话如军令,只好站在原处,目送着少女离去。
常岁宁将要走出马苑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榴火仍在看着她,见她回头,似又生出希望来,期待地拿前蹄踩了两下地。
常岁宁不敢再瞧它殷切期望的眼睛,转头离开此处。
路上她遇到了更衣回来的崔璟。
“这便要回去了?”崔璟问。
常岁宁:“嗯,时辰不早了。”
崔璟便与她一同往前院去。
路上常岁宁认真想了想开口同崔璟讨要榴火的可能,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一来榴火有军功在身,且年纪大了,她没有合适的理由做借口,贸然开口太过古怪,会招来怀疑。
二来,她此时前路暂时未定,将已年迈的榴火带在身边,比不上让榴火留在玄策府养老来得安稳舒适。
她尚在京中时,勤来看看它好了。
待日后条件一旦允许,她便会立刻设法将榴火接回身边,她希望有那么一天。
“重修北境边防的拨银就要下来了。”崔璟边走边与她说道。
常岁宁回过神来,立时道:“如此甚好。”
“但拨银只有我奏请的一半。”崔璟道:“虽尚有不足,但此事不宜再拖下去,我会先行率军去往北境,余下的再另想办法催促朝廷与户部尽可能补上。”
常岁宁点头,这一半怕是不知如何才争取下来的,大盛国库不容乐观。
她看向崔璟:“那你打算何时动身?”
“待重阳祭祖之后。”崔璟道:“三日后我会随圣人一同去往皇陵祭祖,你可会一同前往?”
祭祖之行许多官员家眷皆会同往,但常阔如今不在京中,常家兄妹是否同去便有选择的余地。
祭祖之事需提前做准备,常岁安如今在玄策营中,应来不及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