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仗着国公夫人及长辈身份的优势,将一群被美色迷了眼的女孩子赶去了外间说话。
姚夏身边的两名女郎走了出去,轻叹气,小声道:“……在独占常娘子这件事上,魏娘子与国公夫人原是一脉相承的,我说呢,根儿就在这里呢。”
女孩子们或在外堂喝茶,或去廊下院中赏花晒太阳,能聚在此处的多是志趣相投者,是以气氛便也甚好。
室内靠在榻上的常岁宁透过半开的窗看向院中融洽悦目的女孩子们,景是好景。
可惜她欣赏不了多久了。
段氏拉着她的手,说起话来,声调轻轻慢慢,满含心疼。
心疼之后,便是喟叹:“……你这孩子,真是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伯母如你这般年纪时,只会绣绣花看看书而已。”
并且绣得很烂,看得皆是少儿不宜之物。
常岁宁如是想着。
“伯母这辈子,细细算一算,也只做了两件大事而已。”段氏道:“其中一件便是生孩子。”
常岁宁点头。
段真宜头一遭生产罢,曾给她写信,与她诉说过生产后第一眼见到新生娃娃时的心情——天呐,我竟然当真生了个人出来,谁懂啊,这真的也太了不起了吧!
那种奇妙的震撼常岁宁虽不曾亲身感受过,但对于“生孩子是为一件大事”之上,她是极赞成的。
“伯母,那另一件呢?”她有些好奇地问。
“另一件啊,是个秘密……伯母答应过那秘密的主人,要好好替她保守的。”段氏的眼神似有些遥远。
那件大事,便是她参与进了殿下最大的秘密当中,这件事于她而言,比生孩子更大,更了不起。
常岁宁便不再探问,识趣乖巧的表象之下,是洞悉一切之后的索然无味。
她还以为段真宜另外偷偷干了件什么大事呢。
段氏回过神之际,视线落在女孩子的眉眼间,声音是郑国公从未领略过的柔软温和:“伯母此前便说你与崇月长公主殿下有缘……如今一日日瞧着,竟觉你这双眉眼与长公主殿下也有几分神似之感,这缘分二字玄妙,当真是说不清。”
常岁宁心有分辨。
再玄妙之事,若是细究,背后总有因果在。
段真宜觉得她与崇月眉眼渐有神似之感,一则是因相由心出,二则,是她此番之行事作风,与李尚亦有重合之处。
于是便给了段真宜这说不清的神似之感。
段真宜脑袋相对简单,只将此归咎为玄妙的缘分,但,此前便已对她起了疑心的明后呢?
这也是她必须离开京师的理由。
京师有明后在,便注定不是她能久留之处。
她一直很坚定这个念头,早在阿兄出事前,她便做好了离开的准备,现下只是在原有的计划上略做些改动而已。
说到阿兄,片刻后,喜儿从外面快步进来,欣喜又着急地道:“女郎,郎君醒了,口中一直念着女郎!”
常岁安此刻不算全醒,尚在昏沉半醒之间。
此时,他躺在榻上,抓着榻边之人的一只手,声音虚弱不清地喊着“宁宁”。
……
今日来常府,姚夏是与兄长姚归一同过来的。
姚翼重新回了大理寺料理明谨的案子,忙得抽身不得,便让侄儿替他前来看望常岁安。
常岁安的静养之道,也十分富有弹性,这弹性主要由乔玉柏把控,遇到不熟的关系一般的,一概祭出静养大法。
暗中帮衬诸多的姚家人自然不在此列,姚归在前厅稍坐了片刻,便被请去了常岁安的居院。
方才姚夏从常岁宁那里出来后,得知兄长还在常家郎君这儿,她便也顺道过来看望了一下。
王氏和乔玉绵一直守在此处,在与姚夏说起常岁安此刻的情况时,坐在榻边拿帕子替常岁安擦拭额头的王氏忍不住掉了几滴泪。
姚夏便上前安慰。
谁知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姚夏吓了一跳,想甩开,但在听到那声格外不安的“宁宁”时,忽然就僵住了。
常岁安昨夜起了热,如今还断断续续地烧着,孙大夫说起热不是坏事,小心照料着,勤擦拭降温即可。
姚夏看过去,便见得一双微微睁着、眼角处噙着亮晶晶的泪光,眼神朦胧不清的眼睛正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姚夏眨了眨眼睛,无端想到了幼时见过的那条卧在草堆里,因受了伤而动弹不得,皮毛上都是血的可怜大狗。
她救了那条狗,给它治好了伤,但养了没两年,大狗便病死了,她为此哭了许久,至今想起来还有些伤心。
常岁安又唤了声宁宁。
姚夏:“……马上就到!”
她莫名就着急起来,频频看向外间方向。
姚归目瞪口呆地看着妹妹的手——虽说这种特殊情况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但若他没看错的话,现下已是妹妹反抓住了常郎君的手??
姚夏尚未意识到,她只觉得这常家郎君好生可怜。
说来古怪,此前虽总听到身旁有人夸赞常家郎君英武俊朗,可她并无太多感觉,只今日见得对方这受伤大狗一般的惨态,竟一下子就被戳中了心窝窝。
这样的常家郎君,实在叫人心疼,使人怜爱,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他。
随着醒来的时间变久,常岁安隐约清醒了一点点,他好像意识到榻边的人并不是妹妹,试图将手收回,但却被对方抓得牢牢的。
虚弱无力的常岁安:“……?”
是新来的狱卒要拉他去受刑吗?
姚夏觉得他实在太需要自己了,坚持等到常家姐姐过来,才郑重地将那只手交托过去。
又贴心地拉着呆站着的姚归出去:“阿兄方才怎站着不动,想留下偷听人家兄妹说话不成?阿兄的分寸感呢?”
姚归看向自家妹妹的手:“……阿夏,你确定要与我讨论分寸感吗?”
察觉到兄长视线,姚夏似才猛地回神,忽然心虚地将手藏在背后。
屋内,常岁安透过因受伤而肿胀的眼睛隐约看到熟悉的身影,立刻试图要坐起身来,被常岁宁制止住了:“阿兄勿动。”
“宁宁!”此一刻,少年胸口处堆积的委屈如洪水决堤而出:“……我们做错了什么,他们凭什么?”
常岁宁抓着他的手,轻声道:“我们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他们,所以,阿兄回家了,他们很快便要得到应有的惩治了。”
“……回家?”
“是啊!岁安!”乔玉柏走过来:“你已经回来了,你快醒醒,瞧一瞧!”
常岁安艰难地转动眼睛看着熟悉的一切,他回家了?!
“所以……我不是杀人犯了,对吗?”
“当然!”乔玉柏道:“真凶已经归案了!”
常岁安闻言,眼中忽然滚出更大颗的眼泪,周身的紧绷不安顷刻悉数卸了下来。
乔玉柏也转过脸掉了泪,他突然明白了,或许这正是宁宁执意要为岁安求公道的原因之一……如若不然,他们此刻面对岁安满腹委屈的“凭什么”,又要如何面对回答?
唯一能弥补安慰岁安的办法,便是将清白还给他。
如若没了这份公道,纵然岁安能活下去,却也不再是从前的岁安了。
他此刻也真正理解了,之前宁宁决心“不退”之际,私下只同他说过的那句话——阿兄有将才,初觉醒庇护拯救苍生之志,还未来得及践行,不能折在此处。
宁宁说——所以,我要在阿兄救苍生之前,先救他。
王氏将常岁安枕后又垫高了些,拿汤勺喂他喝了半碗温水。
喝罢水,常岁安的神智更清醒了,声音也清晰了一些,便向妹妹问起了事情的经过。
常岁宁:“此事说来话长。”
常岁安:“无妨……宁宁,我自觉精神尚可,你慢慢说,我撑得住。”
常岁宁:“那玉柏阿兄来说吧。”自昨日起,在大家的关切追问下,她已说了太多遍,是她撑不住了。
待乔玉柏将经过言明,常岁安已震惊感动得险些再次厥过去。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妹妹竟为救他做了这么多!
妹妹果然是奇才——哪怕是在救人方面也是天大的奇才!
常岁安眼里蓄满了泪水,为妹妹自豪之余,又甚为自责:“宁宁,都怪我……竟叫你为我冒了这样大的险!”
“阿兄说什么傻话。”常岁宁认真道:“是我该谢谢阿兄让我救。”
常岁安听得破涕为笑:“你这才是傻话呢……”
大约只有常岁宁最清楚,她才不是在说傻话。
错的虽是害人者,但她也曾多次想,若非是她与明谨结下过节在先,阿兄是否便不会招来此次祸事?
所以,此番救人,她亦是自救,若无法救回阿兄,她便注定无法释怀。
这是她私心里的固执之一。
她还有第二重固执之处——她不想再做明后手中的棋子,也不想让身边之人沦为明后可随手丢弃牺牲的棋子。
此次,她拼力挣脱那名为棋子的宿命,既是为阿兄,也是为自己。
好在她运气不错,成功了。
但过程很辛苦,也很凶险,这种被他人一言即左右生死,而阿兄和她需要遍体鳞伤才能从中挣脱的经历,她不想再有了。
她不想再被人困缚、左右、摆布。
棋子、傀儡,旁人手中刀、脚下石,上一世她已实在做得腻烦了。
所以——
“等阿兄的伤稍养好些,我便带阿兄离开京师。”
夜晚,常岁安再次醒来时,便听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女孩子这般道。
常岁安轻点头:“好,宁宁……我都听你的。”
睡了一觉后,他的精神又好了些,此刻再回想乔玉柏说的那些经过,少年后知后觉地问:“只是宁宁……我们算是得罪明家和圣人了吧?那之后,咱们还能回到从前的日子吗?”
“往事已矣,何必执着回到从前呢。”少女与他道:“不如着眼日后,我向阿兄保证,以后会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