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川一怔后,嘲讽地笑出了声来:“怎么,崔大都督这是不敢吗!”
“我是说——”那青年垂眸看着他,解释道:“你如此急于求死,为时过早,是为不妥。”
肖川笑意一凝,化为受辱的怒气。
虽不比常阔于阵前开腔便可一视同仁问候对方十八辈祖宗的功力,但崔璟却有着冷不丁一句话便可噎死人的本领,且从不带脏字——配合其崔氏子弟天生目中无人的气质一同食用,气死人的效果则更佳,极易令人破防。
偏此时崔璟身旁的元祥“哈哈”大笑起来,见肖川怒气腾腾的视线扫来便又抿唇噤声,一副“抱歉,一时未能忍住”的神态。
肖川怒上加怒,自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不过将死之人,在老子面前摆什么谱呢!长孙家都亡了,料想你们崔氏灭族之日也不远了!”
“你们这些自诩高尚清正的世家子,实则尽是无耻阴险之辈!想我那贤弟兢兢业业治理并州多年,到头来却落得替人顶罪枉死的下场,昨夜还曾与我托梦诉说冤屈……”
肖川说着,面上挤出悲痛之色:“今日我便要亲手取你项上人头,为我贤弟报仇!”
他说着,正要抬手下令攻城,下一刻却是倏地瞪大了眼睛,好似白日见鬼。
“我昨夜忙于城中事,一夜无暇合眼,何曾与肖兄托过梦?”身披玄色斗篷的戴从走到崔璟身边,摘下了兜帽,不解发问。
马上的肖川看着本该拿稳“枉死”戏本的贤弟,面颊猛然一抖:“……!”
戴从竟然没死?!
那“枉死的贤弟”看着他,道:“原来令人窃取了我之私印,伪造了我与徐正业往来信件,栽赃陷害我的人,竟是肖兄你。”
说着,面色有些惭愧:“肖兄费心设下此局,欲窃取并州,困杀崔大都督……然我却未死,倒叫肖兄失望了。”
见得戴从“死而复生”,城楼之下,肖川军中已是一片哗然嘈杂。
至此,肖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戴从原是假死,与崔璟联手要引蛇出洞!
而方才戴从声称连夜忙于城中事,显然已将城中平定了!
“崔璟奸贼,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个赝品假货,竟也妄想假冒我戴贤弟!”
肖川冷笑一声,并不认戴从,而是高声下令道:“随我攻入城中,取崔璟头颅者,赏金百两!”
贤弟假死不要紧,他来将这假死变作真死就是了!
他军中并非人人都见过戴从,且随他起事者,也不乏知晓内情的心腹,此刻便都高喝着附和,往城门前攻去。
后面的士兵则根本不清楚城楼上发生了什么,见得军旗挥动,便都拔刀持枪而动,大军如乌云压境卷起滚滚尘烟,随着喝喊声几乎要遮天蔽日。
心知城中已定,为防再生变故,肖川下定决心要尽快攻城,是以攻势猛烈。
不断有士兵立梯攀爬城墙而上,一阵被杀退后,紧接着又有一阵前赴后继,城门也被巨木合力撞击发出震耳声响,另分数处以铁锥欲凿穿城墙,制造突破口。
戴从看得心疼,只觉大把银票在眼前烧成灰烬:“大都督,请由属下戴罪领兵迎战!”
崔璟抬头看了眼日头。
高喝声很快响起:“开城门,迎战!”
城楼之上士兵举枪发出阵阵威喝:“迎战!”
城门被拉开的一瞬,城门外抬抱巨木攻门者一时难稳身形,并州大军持盾在前,刀枪在后,最后列着弓弩手,有序奔涌杀出。
肖川见状猛地皱眉。
对方若是闭门死守不出,或还能坚持两日,此刻以城内区区万余兵力就敢开门迎战他八万大军,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能取信戴从窃取私印,而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一路布下此局,便可见他并非愚钝之辈,此刻便不可能全无警惕,当真认为对方是在找死。
事出反常必有妖……戴从假死,或许只是其中一环而已!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前的局势容不得他定下神细想,他此刻只能驾马攻去。
双方厮杀间,有刺耳响亮的鸣镝声先后在头顶上方盘旋响起。
肖川心中不安更甚,很快便听得身后有士兵慌张奔来,大喊道:“……肖节使,有玄策军正朝此处而来!”
什么?!
肖川不可置信:“当真没看错?!有多少人马!”
那士兵声音已在发颤:“斥候称一时难细辨,但至少也有五六万人!或还不止!”
肖川惊骇难当,怎么可能!
玄策军在崔璟之后赶赴北境,自京师而出一路往北,行军路线走的该是关内道,怎会突然出现在他河东道!
纵他不愿相信,然而大军后方很快便现出溃败之象。
“玄策军来了”的消息很快在士兵间传开,军心因此大乱。
肖川不甘止步于此,高声明令道:“……擒贼先贼王,杀了崔璟!占下城楼,入城速速闭门!”
擒贼先擒王,的确是个震慑对方军心的好法子。
所以……
趁对方阵型溃乱之际,崔璟持弓,射穿了肖川的右臂。
崔璟所用战弓,非寻常骑兵弓可比,其弓为九力弓,而挽弓者臂力也远超常人,故此一箭射力极大,可破寻常盔甲,肖川中箭之际闷哼一声,被冲击得跌下马去。
戴从趁此时机携主力向前一举攻去,斩杀肖川左右护军。
肖川咬牙将箭拔出,刚要爬坐起身,已有无数刀枪指向他,将他团团围住。
元祥得崔璟之令后,高喊道:“肖川狼子野心已被生擒,认降者不杀!顽抗之人一律视为反贼同党诛之!”
此令一声声被传出去。
混乱中戴从夺下了肖川大军的军旗,没了军旗指挥,又闻肖川被擒,后有玄策军紧逼而至,肖川大军中很快有人丢械认降。
他们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真相,只是盲目被迫听令行事,此刻眼见局面反转,很快便没了斗志。
何时也不乏顽抗之人,但观形势,已注定成不了气候。
崔璟不再观战,走下了城楼。
元祥在旁快步跟随,见得自家大都督手中战弓,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大都督……您的挽月呢?属下似乎有一阵子没见您带在身边了?”
从前大都督只要披甲,挽月便从不离身。
崔璟:“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
元祥心中疑惑,但很快有士兵迎上来,战况尚未真正结束,元祥不是不分轻重之人,一时顾不得再问,自忙去了。
崔璟握着手中战弓,往南面方向看去。
挽月的主人已经回来了,他自然不宜再擅用。
他会将它妥善保管,待有朝一日将它物归原主。
这场动乱持续到次日清晨,内外各处才被彻底平息。
但仍有许多后续之事需要料理,崔璟一夜未眠,连夜审了肖川,据肖川最后招供,他的确有同谋者,正是徐正业一党。
他自称与徐正业密谋一个在南边起事,一个占下并州北都,到时再合力攻入京师,扶持太子登基。
至于设局欲杀崔璟,皆因他手握玄策军,偏又是女帝爪牙,如若不除,注定是他们成就大业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也因此,他才得以拿到徐正业真正的亲笔书信,顺利骗过女帝,构陷戴从。
崔璟令人将其证词整理完毕后,命快马先送去京师,又令人将并州乱状已平的消息尽快传往各处,以安人心。
将一切安排妥当后,崔璟独自立在书房中,忽然觉得,自己或该亲自写一封信向常岁宁报平安,哪怕是替并州报平安。
但又突然想到,他并不知她此时在何处,她之前同元祥说过有离京打算,此刻或许已不在京师。
这时元祥走了进来,捧着一沓书信:“大都督,这都是之前传往并州的书信,被肖川手下之人截下来的。”
“属下专挑了给咱们大都督府的,大半都被他们拆看检查过了,都在这里,请您过目。”
他们之前为了降低肖川的戒心,故意示之以弱,任由其“把控”并州之外,对一切佯作不察,才得以顺利暗调玄策军来此。
看着元祥将那些书信放到书案上,崔璟不知想到了什么,先将那些信一封封翻看,而不急着打开,最终果然在一只被打开过的信封上看到了想看到的字迹,其上书四字——崔璟亲启。
崔璟遂展信。
常岁宁在信上提醒他并州之行恐怕有诈,让他多加警惕,并告知他她正在前往宣州的路上,她会在宣安大长公主府小住几日。
末了,又叮嘱他——若已有察觉,则不必回信,以防泄露机密。
“大都督,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见大都督只拿着那张信纸反复观看,元祥不禁问。
崔璟回过神:“……无事。”
元祥松口气之余,并察觉到自家大都督心情似乎不错。
元祥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试探问:“大都督……那可是常娘子的信?”
崔璟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嗯”了一声,将那封信折叠整齐放回信封,单独搁到一边,才去拆看其它书信。
元祥恍然大悟,他就说呢,大都督读个信怎还读出花儿来了,拿起来就不肯搁下了!
静静等大都督将信都看罢,元祥殷勤提议:“大都督,您不给常娘子回信么?不如属下帮您研墨吧?”
崔璟没有说话,只兀自开始铺信纸。
元祥咧嘴一笑,会意上前研磨。
崔璟提笔,目光扫向仍站在一旁的下属。
元祥连忙退远了些,只等自家大都督将信写罢,他好安排人手尽快送出去。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元祥大受震撼。
因思路缜密清晰而向来落笔不会出错的自家大都督,竟一连写废了七八张纸,却仍不满意。
察觉到下属异样的视线,崔璟默然一瞬,看向旁边废掉的一堆信纸,道:“将这些先拿去烧掉。”
元祥连忙应下,上前捧起。
“不许偷看。”
听得这声警告,元祥一个激灵:“是!”
待下属退了出去后,崔璟才又重新铺纸,并研磨——这也是他不得不支开元祥的原因之一,那一整砚台的墨已经用光了,而他一个字还没写出来……若再让元祥来磨,会让气氛陷入异样,对彼此都不好。
元祥捧着那一堆废信刚出书房,迎面便遇到了长史戴从。
元祥忙拉着人去一旁廊下,低声道:“戴长史可有要事?若非紧急之事,便晚些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