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君之所以要出城迎敌,而非留下死守城门,并非意气用事。
前几次拼力守城之下,可用于守城的布防抵御之物已被耗尽,城门城墙也均有不同程度损毁,城门这道屏障已经不堪一击。如此之下,待大军临城,到时败局已定,被动困死之下,士气溃散,令他们五百人留下守城,和八千人守城已并无太大区分。
于是,二郎君才有此孤注一掷之举,夫人与两位郎君亲自领兵出城以振士气,欲借这份士气,将和州的屏障一分为二。
一道是城门,一道是夫人郎君与众将士的血肉之躯。
这两道屏障存在的意义,是尽量拖延敌军攻入城中的时辰,以换取百姓自行离城的生机。
虽都是被迫离开和州,注定成为流民,但总比男丁家产皆被征募抢掠一空后要好上百倍。
形势所逼之下,这已是夫人与郎君唯一能替百姓谋划的后路了。
可谁知城中这些百姓竟有大半不愿离去,反要逼着他们开此城门。
“走什么走!和州不止是刺史一家的,也是我们的!大敌当前,夫人身为女眷,三郎君尚是稚子,且能在外舍命杀敌……我堂堂七尺男儿,若就此苟逃,纵是侥幸存活,这辈子也要良心难安!”
“……来日到了九泉之下,岂有颜面去见刺史大人!”
“说得没错!放我们出去!”
“让妇孺孩童离开,我们去找夫人和郎君!”
那些人说着,见守卫不肯让开,便一拥而上,要强行去开城门。
骚乱间,城楼之上忽然响起士兵的报声:“……有大军正朝城门处而来!”
听得“大军”二字,那些百姓便立刻变了脸色,夫人他们只率了数千士兵出城,这“大军”肯定不是夫人郎君了!
定是叛军!
想到云家夫人和两位郎君或已战死,有男人眼中迸出泪光,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今日便和这些贼子们拼了!”
有人尚存一线希望,快步登上城楼,紧紧盯着那越来越近的大军队伍。
忽然,有呼吸屏住已久的士兵瞪大眼睛,喊道:“是咱们的旗!”
策马跑在最前方的一名报信的士兵举着和州城旗,边疾驰边喊:“大胜!”
“开城门!”
——大胜?!
城楼之上,士兵百姓沸腾起来。
众百姓涌上前,一同将城门打开,往城外跑去,迎去。有人笑,有人放声大哭,有人又笑又抹眼泪,声音混杂。
“夫人!”
“郎君!”
“快看……那是朝廷的兵马!是援军!”
他们看到许多受伤的士兵被带回来,于是赶忙让至两侧,不敢耽误了救治。
也有人看到,被马上的二郎君护托在身前,胸口处还插着断箭的三郎君。
云归不过十二岁,面颊尚且圆嘟嘟带着稚气,此刻唇上无半分血色,惨白的脸上挂着血迹,双眸紧闭,再没了平日里的活泼讨喜的神采。
云回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也顾不上去感受百姓汹涌的情绪,他在刺史府外下马,抱着弟弟快步往里走,口中大喊着医官。
不多时,云家夫人紧跟而至,下马匆匆跨过府门,却在迈过门槛的一瞬,“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夫人!”
常岁宁与两名士兵快步上前将其扶起。
第236章 如一颗珠,似一棵树
刺史府内大半院子都被收拾出来,用来临时安置此次带回的伤兵,军医与城中的郎中几乎都聚集在此。
常岁宁也跑前跑后跟着帮忙,如此忙了大半日,直至天色将暮,安排好各处事务的常阔寻了过来。
“好了,歇一歇,洗把脸。”
常阔令人打了盆温水来,常岁宁将手上脸上已干了的血迹洗去,面上用来掩饰肤色的粉膏也被一同洗掉。
少女动作利落地擦去脸上的水珠,常阔站在一旁瞧着,心头有万千思绪。
这一路来,加上两军对阵时所见,令他有一种这个女孩子对这一切都信手拈来的直观感受。
他见过武学奇才,也见过用兵如神者,却唯独不曾见过有人第一次面对战场上的血腥与厮杀,而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甚至杀敌之时毫无情绪波动。
他见多了第一次杀敌时崩溃狰狞的新兵,在这种血腥冲击下,他们甚至无法控制地颤抖呕吐。
固然也有天生向往杀戮者,面对鲜血和残躯,会流露出与常人有异的亢奋,但他的女儿,显然不是此一类人。
那么,这一切又当如何解释?
常阔的性情虽看似和那一脸胡子一样炸哄哄,但从来不是粗枝大叶之人。
只是有些可能,超出了常人认知的范围,长久以来如同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耸立,隔绝了一切想象。
而眼前那个女孩子的改变,与其说是改变,倒更像是无意再继续掩饰,而展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如一颗珠,拂去了遥远陈旧的尘埃,有一丝光华绽泄。
如一棵树,于这冬日里倏然舒展了枝叶,沿着熟悉的轨迹在迅速生长,诡异而夺目。
于是此时,他不得不借着这棵似一夜之间长成的大树,去仰望那座山,试着触及开启那座大山后藏着的真相。
常阔心中翻涌不息,诸多情绪交杂,面上却愈发不显分毫。
“多谢。”常岁宁接过一名副将递来的水壶,喝了起来。
那副将目色好奇地打量着她,道:“你是常大将军麾下亲兵?我从前怎未见过?你这小子,瞧着小鸡崽子一般,杀起敌来倒是个机灵厉害的!”
又稀奇道:“这脸上的灰一洗,竟还是个白净漂亮的小子呢。”
有几名小兵也围过来,白净漂亮自然是其次的,人生性皆仰慕强者,军中尤甚。
听他们围着夸自己射术精湛,长枪使得也好,常岁宁将水壶拧上,不谦虚地道:“想学吗?我都可以教你们。”
“少年”说话的方式也和杀敌时一样有些张扬自大,落在众人眼中,便是十足十的少年气。
那副将大笑起来,几名小兵里则有人当真点头。
又闲谈几句后,常岁宁拎着水壶,走向了常阔。
她有模有样,站得板板正正,抱拳向他行礼:“大将军。”
常阔看着她,心中万千想法,此一刻悉数藏起,并不多问。
“辛苦了。”他抬起手来,轻拍了拍面前女孩子的头,眼中有看不清的情绪交杂:“我们岁宁辛苦了。”
朝此处走来的云回,见此一幕,心中略有几分思索之色。
常大将军待那小骑兵,似乎很是慈爱,常大将军竟这般爱兵如子的吗?
常大将军的神态模样,当真很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他阿爹还在时,便也是拿这般神态看他的。
少年心口钻出钝痛之感,他不敢让自己沉浸其中,鼻子吸了吸冬日里的凉气,便朝常阔走去。
“云回叩谢常大将军今日援救之恩!”
少年就要跪下去,被常阔及时拉住。
“说反了。”常阔道:“是常某要多谢云二郎君,在常某赶来之前,守住了和州城。”
云回听得此言,眼眶陡然湿润。
“令弟此时如何了?”常岁宁开口问。
彼时在战场上,兄弟二人头上皆系着麻布,很好辨认身份,故而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中箭的孩子是云归。
“尚未醒转,仍有性命之忧,郎中说……此一关怕是不好过。”云回看向她,道:“但郎中说,阿归伤在要处,能留一口气回城已是幸之又幸,多亏了小兄弟的药。”
“不必言谢。”常岁宁道:“贵府满门忠烈英魂,福泽深厚,令弟必能平安脱险的。”
云回向她点头:“多谢。”
这才顾上问:“还不知小兄弟姓名。”
他要谢对方的不仅那救命药,还有最初救下了他的那一箭。
那一箭便是今日战局扭转,反败为胜的开始。
常岁宁刚要回答,却听身边的常阔笑着替她答道:“常岁宁。”
他的闺女这么厉害,当然要让人知道她是谁。
常岁宁有些意外地看向常阔,旋即也一笑,点头:“是,我叫常岁宁。”
云回有些意外:“小兄弟也姓常?”
“当然。”那“少年”转头再看常阔,似与有荣焉:“这是我阿爹。”
云回惊讶至极,原来不单是爱兵如子,而是亲父子……他就说呢!
他望向常岁宁:“……原来竟是常小将军,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见他一本正经肃然起敬,常岁宁反省了一下,看来她常岁宁的名声还是不够响亮,竟未能传到和州来吗。
意识到这一点,常阔也笑起来:“看来我们岁宁还需继续努力才行!”
云回忙道:“常小将军已然十分出色了!”
少年不知庐山真面目,别人说天他说地。
常岁宁只认真纠正另一点:“不必如此称呼,我如今还不是将军呢。”
云回看着那谦虚却又完全没谦虚的“少年”,所以,如今不是,往后会是吗?
接着,只听对方询问:“刺史夫人如何?可醒来了?”
“家母方才已转醒,暂无大碍,只是连日紧绷虚弱之下,又忧心阿归,才昏了过去,但尚无力下床走动,故令我先行来同常大将军道谢。”
常岁宁便放心下来,云家母子三人都很可敬,可敬之人平安活着,也是对他人、对和州百姓最大的慰藉。
常阔看着云回缠着伤布的双手:“那云二郎君伤势如何,是否要紧?”
“小子无碍,皆是皮外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