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女郎持笔,静候魏侍郎开口。
魏叔易见状,不禁在心中失笑——所以,竟还带了“史官”来?
也是。
她的事迹,是值得被广为传颂的。
既如此,那他今日便做个说书先生,好好地讲一讲她……好好地讲一讲那个该被世人看到的她。
……
一行数十个小娘子从郑国公府出来时,天色已近暗下。
一群人围着吴家女郎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想借她手里的册子拿回去抄写。
“不着急。”吴家女郎将册子抱在身前,沉稳道:“待我先查错一番,确定无误后,便让下人抄写多份,分与你们每人一本。”
作为这个圈子里的核心人物,她是很懂得端水之道的。
先借给谁都不合适,不如由她一同发放。
大家对这个提议都很赞成,于是注意力又回到姚夏身上:“姚二,信上也提到我们了,再给我们看看呗!”
常岁宁是给姚夏写了信的,信封上写有“姚夏亲启”的字样,但信中问候到的女郎却有很多。
面对那些伸过来的魔爪们,心知拿出去就要羊入虎口,姚夏捂紧了信,跑得飞快:“明日你们来找我,咱们再一起读信便是了!”
她“噔噔蹬”跑上马车,车夫也很配合,很快驱马,未给女孩子们追上来的机会。
女孩子们在后面跺脚,娇声埋怨。
姚夏才不管那么多,端水的事自有吴家女郎负责,想当初她是头一个近了常姐姐身边的人,也算是开山鼻祖般的人物,自然有资格独享常姐姐来信!
虽然说吧,她起初待常姐姐,的确是见色起意……
马车晃悠悠,女孩子抱着信贴在身前,面上笑盈盈,眼睛亮晶晶,甚觉与有荣焉。
她和常姐姐都很厉害。
常姐姐作画很厉害,打人很厉害,讨公道很厉害,杀敌也很厉害!
而她姚夏,喜欢人的眼光很厉害!
很厉害的姚二娘子回到家中时,便听下人道,祖母和阿爹阿娘阿兄,及大伯,都在等着她用饭。
姚夏吓了一跳——天都黑透了,她哪儿来这么大的面子?竟叫大伯和祖母都在等她吃饭?
这种一家之主才配有的待遇,叫姚夏很是受宠若惊。
膳堂里,除了住在小佛堂里的那位女郎之外,姚家人都在。
饭桌上,姚归屡屡给妹妹夹菜,忍不住问:“妹妹,今日你在郑国公府都听到什么消息了?”
他若能得到有关常娘子的最新消息,明日去了书院,便也能横着走了!
无它,少年们总是对同为少年人的事迹更感兴趣,虽然这少年人是个女郎,尤其这少年人是个女郎。
姚夏早憋不住了,只等人来问。
从前她那位大伯母裴氏在时,饭桌上不能有半点声音,她若不慎掉一粒米,都会招来对方冷冷嘲讽注视,但自裴氏不在后,气氛便松弛下来,再没了那些令人不自在的规矩。
但姚夏仍然没有立刻侃侃而来,只道:“兄长莫急,用罢饭再说不迟。”
非是她刻意卖关子,而是常姐姐的事迹说来甚是惊心动魄,万一大家惊诧之下卡着噎着,那就是她的罪过了。
得了她这句话,姚归开始埋头飞快扒饭。
姚廷尉虽然没说话,却也不动声色地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但到头来,却是端庄的姚老夫人头一个放下碗筷。
迎上晚辈们的视线,老夫人含笑道:“年纪大了,胃口不好。”
有了老夫人这句话,大家便也都秉承起了“晚间不宜多食”的养生原则。
饭菜很快被撤下,换上了热茶。
一整日都在大理寺办案,未能入宫与魏叔易“偶遇”的姚廷尉支起耳朵聚精会神。
姚夏先以一句话定乾坤:“……魏侍郎说了,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姚廷尉瞪大眼睛。
都是真的?
真去了战场上找常大将军?
真杀了徐正业麾下大将和李逸?
——她来真的?!
——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姚夏正往下说时,忽听下人来通传,竟是姚冉过来了。
众人都很意外。
姚冉自决心持斋礼佛后,便深居佛堂不出,唯每月初一与十五才会离开佛堂,同祖母和父亲请安。
可今日并非初一,十五也过了好几日了。
少女穿得很素,发髻以木簪挽起,通身上下也没有首饰,面上长长的伤疤依旧醒目。
姚夏惊喜起身:“堂姊!”
“冉儿啊,快来祖母这儿。”姚老夫人笑着招手,并未说什么“冉儿怎么来了”之类的话,孩子愿意出来走动是好事,自己的家,当然是想来便来。
姚翼也笑着看向女儿。
姚冉行礼后,轻声问:“阿夏方才可是在说常娘子之事?”
姚夏略有迟疑,试探地点头。
虽说害过常姐姐的人只是裴氏,但堂姊因此甚是歉疚,也正是因为这个心结才毁了脸,居于佛堂……此时,堂姊突然出现,她一时便有些不知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才最妥当。
却见姚冉久违地一笑:“我能不能也跟着听一听?”
第258章 《太傅发疯日常》
姚冉此行,本就是为此而来。
她虽居于佛堂中,但那位常家娘子之事实在太过轰动,佛堂附近的下人们也都在偷偷议论。
她断断续续听闻了一些,虽并不完整,但也足够令她讶然好奇,忍不住想要求证真假。
见堂姊如此反应,姚夏顿时露出笑意,上前拉过姚冉:“那堂姊快快坐下!”
接下来,她便也化身说书先生,且说得要比魏叔易更加生动,末了,为证实话中可信度,又拿出常岁宁的来信,声情并茂地读起来。
此情此景胜在常岁宁无从得知,倘若知晓,这封随意写就的书信必不可能有出世的机会。
姚冉听得怔神,似连眨眼都忘记了。
她交叠放在身前的双手无意识地攥着衣裙,胸腔内的心跳咚咚作响,似忽然窥见了一方从未想过的新天地,铺天盖地的崭新景物朝她围涌而来。
从膳堂离开后,姚翼纵有万千心绪,却也亲自送女儿回佛堂。
他虽在外面与人做外室爹做得十分起劲,但家爹的职责也不曾忽略。
从前,裴氏看不上姚家,也看不上他,便不愿让女儿与他太过亲近,于父女亲情之上,总是有遗憾在的。
再后来,眼看女儿背负着裴氏的过错,过上了这般清苦赎罪的生活,他难免心疼,也存有弥补之心。纵然公事再如何繁忙,但只要能于天黑前归家,他定会去往佛堂与女儿谈心,交流佛经佛法。
他此举,在于陪伴,亦在疏导。
身为父亲,谁又会忍心见亲生女儿就此青灯古佛一生呢?
此时在回佛堂的路上,姚翼笑着问女儿:“……前日读经时不解之处,这两日可曾想通其中真义?”
所读佛经,所谈佛经,亦是姚冉心境的写照。
她此时道:“来时尚未能想通,但方才听了常娘子之事,似乎顿悟了。”
“哦?”姚翼看向女儿,正想说什么,却听她在前面道:“父亲,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冉儿只管问来。”
少女的话很直白:“您待常娘子究竟为何这般特别?”
她知道,坊间仍有常娘子是父亲私生女的传言,这传言之所以像是一把怎么都扑不灭的火,同父亲的未曾避嫌也有很大关系。
在她看来,父亲的不避嫌,便足以说明了常娘子的特别。
父女二人谈心说话,下人们皆远远跟着,姚翼面上笑意不减,道:“你可还记得,父亲此前说过,在寻一位故人之女……”
“女儿记得,但父亲当时不是说找错了、误会了,要找之人并非常娘子吗?”
“那是因为不便与外人道……”姚翼未瞒女儿,却也未细说,而是坦诚道:“父亲不想瞒你,但一个人的身世来处,在她自己开口之前,父亲虽为故人却也是外人,便不宜自作主张,替她多言……”
姚冉闻言,思索着慢慢点头:“女儿明白了。”
她不再追问,只道:“常娘子当真与寻常女子不同。”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姚翼道:“我们冉儿也是。”
姚冉笑了一下:“父亲不必时时宽慰我……”
她看向前方夜幕与星月,道:“常娘子的不同,是万里无一,世间少见,百年难出此一人的不同。”
是啊。
姚翼也看向夜空之上万千星辰,每颗星子都不一样,但无可否认的是,能让世人一眼看到的,总是那轮明月。
但她可不比月亮安静沉稳……她走到哪儿便要轰动到哪儿。
在京中时,她与人打架,他且都要提心吊胆……离京之后,甚至直接去了战场与人拼杀,不打人,改杀人了!
再这样下去,姚翼觉得自己迟早会被吓死。
但相比一成不变的安稳,惊心动魄之下,又总会令人看到更为未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