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学着他“好言相劝”的口吻:“像你这种目光短浅,张口就来之人,还是老老实实将嘴缝上来得好,叽叽歪歪,胡乱说话,活似个井底的蛤蟆,一张嘴乱呱呱叫,只会平白叫人笑话!”
“……”那教头脸色一时红黑交加:“妇人之流,果然不可理喻!”
荠菜“哟”了一声:“你们躲在背后乱嚼舌根被我撞见,自己站不住脚,摆不出道理来,反倒是我不可理喻了?”
“你……”
“你什么你?”荠菜叉腰:“我们常娘子就是能杀敌,就是能练兵!当初在我们和州,一城百姓里征出四万新兵,全都是常娘子做主短短五日间操练出来的!我们就是凭着这个,穿着纸糊的甲,拿着烂铁铸出来的刀,摆着常娘子教授的军阵,打退了徐正业的十万大军!”
“这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你们说没瞧见,不信也好,不服也罢,大可当面说出来,在背后咕咕叨叨,一个劲儿地挑拨搞内讧算什么好汉!”
察觉到周围人的注目,那男人难堪之下,酒劲上涌,开始口不择言:“历来就没有女人上战场练兵做总教头的先例,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况且还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女娃!”
“不对。”
一道不赞成的清脆声音传来,人群让开了一条道,系着鼠毛披风的少女走了过来。
坐在篝火旁的那名大教头转头看了一眼,便又收回视线,继续喝酒。
“说到老祖宗,我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啊。”那少女束着马尾,带着人负手而来,面上不怒,反而带着一丝笑意,毕竟大过年的,当以和为贵。
她和和气气地问:“若说凡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都有道理,那我大小也是个道理,不对吗?”
谁还不是个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了?
那教头闻言面色一阵反复变幻:“……”
只听少女又纠正道:“还有,我不是什么十六岁的小女娃,除夕已过,我十七了。”
见她这般态度,那名教头也不好说出什么难听话,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改口不认账,干脆壮起胆子道:“既然常娘子来了,那我等便也直说了!”
常岁宁:“祝教头请讲,愿闻其详。”
那教头闻言面色一凝,有些意外。
他只是个管着两百人的小教头,在此之前,与这位常娘子仅见过一面而已,对方竟然记得他姓什么?他自认生得也并不俊美出众。
一瞬间的意外后,他问:“在下斗胆想问常娘子一句,军中有传言,道是主帅与副帅欲着常娘子为练兵总教头,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常岁宁坦荡点头:“虽尚未真正定下,但的确有此打算。”
四下嘈杂,众人反应各异,所以传言是真的!
他们军中,当真将要有一位十七岁的女郎做总教头了?
这传出去……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且不知会招来多少笑话呢!
“那我等自然不服!”祝教头道:“军中十七万余将士,常娘子今日让我一人住口无用,须得让所有人都住口才行!”
常岁宁从善如流地点头:“有道理,是当如此。为军心统固起见,我若做不到服众,便不宜接下这总教头之职。”
那祝教头皱眉看着她,这女娃不是挺明白,挺能分得清轻重的吗?
常岁宁自然是分得清的,所以她才会过来此处。
她即将任总教头一职,虽尚未公布,但不服不满,却是可以预见的。
她杀葛宗与李逸之事,尚有许多人持怀疑态度,更多的人下意识地认为,她有今时的一切,皆是因为她是常阔之女。
军营不比它处,在这远离京师权势倾轧之地,出身不再是最重要的东西,战场和血腥,会将人最原始的本性放大,强弱与胜负,才是最大的服众之法。
上一世,她以皇子身份初入军营时,尚遭到无数质疑,轻视,甚至是隐晦的冷嘲热讽,更何况此刻她是常岁宁,是女子。
若只因她杀了葛宗和李逸,便能叫上下归心,再无半点质疑,就此将她高高捧起,那才是不切实际。
方才阿澈他们将这边的不满之声告知了她,喜儿忿忿,让她不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不必理会,但她不能不理会。
现下只是私下议论,来日或就会演变成内讧、阳奉阴违,若其中藏有他人眼线或包藏祸心者,此事便会成为一把离间军心的好刀。
军心不齐,万事不成。
常岁宁的视线依次看向众人,扬声问:“敢问诸位,我若想配得上这总教头之位,当满足何等条件?是资质与能力强弱,还是我当生为男子才行?”
这话问出口,是有讲究的。
自认强大的男子,在涉及如此问题时,多半不会当面承认是因为男女偏见而全盘否定对方,因为那样会显得他们狭隘闪躲,不够磊落。
无论心里怎么想,出于颜面和好强之心,他们此刻都只会答:“当然是前者!”
“没错!”
“我等并非轻视常娘子,而是总教头一职非同小可,这是对事不对人!”
常岁宁点头,开口道:“那便先说一说资历,论投军时间长短,我比不过诸位。”
“然而资历二字,向来不能只以时间长短而论,更要看阅历与经验。”
少女看着众人,神情坦然:“我有和州守城的经验,更有杀敌的经验,葛宗是我所杀,滁州困局是我所破,李逸是我带人追拿擒杀——这些战功,便是我的资历。论起这些,诸位比不过我。”
众人神色复杂,一时无言。
他们当中很多人此前跟着李逸或龟缩营中,或行军赶路,甚至都没有正面杀敌的机会。
那道清脆的声音继续说道:“沙场之上不同于官场,武将擢升有别于文臣,历来,无名小卒杀敌方将领,而就此封将的先例比比皆是。我所立战功,在诸位眼中,哪怕只是我运道好,可事实如此,我凭此至少可拜五品将,任总教头之职,绰绰有余尔。”
言及此,那少女眉眼间有着少年蓬勃的朝气。
她道:“谈罢资历,再说能力强弱,诸位大小教头可知,为何此前并无总教头之职,现下却要着我任此职?”
众人下意识地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事实上,这女孩子自方才出现,言辞都算得上客气,虽然在自表战功,从容又自信,却并无盛气凌人之感。
也因此,她接下来的一句话,令众人顷刻都变了脸色。
“因为这十七万大军,在诸位的操练之下,如枯木朽株,不堪大用。”
那少女甚至是微微笑着说出了这句话,却令人愈发恼火。
那位坐在火堆旁一直没说话,似不屑理会她的方大教头,闻言终于扭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睛泛着压抑的怒气。
常岁宁也看向他:“所以,才需要我来练。”
有教头忍无可忍地冷笑道:“常娘子年纪虽小,身量虽窄,口气却是大得很!”
“常娘子的意思,是我等皆是酒囊饭袋了?!”
“常娘子,嘴皮子功夫可不能拿来练兵!久闻常娘子‘威名’,不知今日可否让我等开一开眼界?能否与在下切磋几招?”
常岁宁不置可否,只微微含笑看着那位方大教头:“我更想和方大教头切磋一二,不知可否?”
四下立时更为哗然躁动起来,有人吃惊不已,有人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方大教头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睛,片刻,放下了酒壶,站了起来。
他脸色黝黑,身高不足七尺,但身形宽阔,四肢粗壮,肚子微隆起,却非虚肥,而是肥肉裹着结实的硬肉,外可护体,内可发力。但凡有习武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样的身形,分量与力气皆无短板,最是难打。
且五五身材,一看便知下盘稳如山,难以撼动。
他此刻站起身,气势显然不是身边那些小教头可比,给人严厉而又极具攻击性的压迫之感。
他看着常岁宁,终于与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粗哑,似砂石磨过地面:“常娘子是要和方某切磋?”
“是。”常岁宁抬手:“晚辈常岁宁,斗胆请方大教头赐教。”
方教头看着那“不知死活”的少女:“值此除夕,若见血负伤,怕是不吉利。”
常岁宁一笑:“无妨,晚辈下手有分寸,必会多加留意轻重的。”
四下一怔后,立时掀起了不满的声潮。
这女娃,语气听来比谁都和气,说出来的话,却是丝毫不将人放在眼中!
当众被人如此轻看戏弄,方教头的脸色也沉了些:“常娘子可知骄兵必败?”
“晚辈初出茅庐,逢敌尚无败绩。”那少女再次与他抬手,单薄的身形笔直:“今次但求一败,望赐教。”
方教头在心中重重冷笑一声,微眯起眸子,也抬起粗粝厚实的大手:“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第262章 三比
常岁宁要与方大教头切磋的消息很快传开,军营上下随之轰动起来。
“已经请示过常大将军,常大将军竟然当真准许了!”
“听说是常娘子出言狂妄,惹怒方大教头了……”
“都说什么了?”
“她说教头们练出来的兵,全如什么朽木……枯木逢春什么的!”
“?”听到的人一脸茫然,这听着也不像是骂人啊?
另一名士兵纠正道:“……是枯木朽株!不堪大用!”
“对对对,就是这个!”
众士兵们闻言面面相觑,怎觉得这话不单单是在骂方大教头呢?枯木朽株是谁?不堪大用的又是哪个?
“……”大过年的,众士兵们顿时觉得碗里的饺子不香了。
“……俺倒要看看,这位常娘子如此瞧俺们不上,究竟是有什么通天本领!”
“走,不吃了,去演武场看看去!”
有人怒而搁碗而去,有人怒而端碗跟上,于是路上有人边走边骂,也有人边走边吃……毕竟芹菜猪肉饺子真的太香了!
越来越多的士兵往演武场围观而去,各处人声鼎沸。
“听说是因为主帅与副帅要设常娘子为总教头……底下的人都不服气呢。”
“那位常娘子说了,若她今日输给方大教头,之后便再不提担任总教头之事!”
“……抛开是不是女郎不提,这常娘子也实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提出要与方大教头比试!”
想出风头也不是这么个出法儿吧?
也有人窃窃猜测:“该不会是方大教头暗中被收买威胁了……故意要输给常娘子,借此帮她立威吧?”
“那可是方大教头!”
倔的跟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