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郎君,女郎是要去聆音馆……”
听得这三字,吴昭白即眼皮狂跳。
聆音馆中乐声如天籁,从前也是他甚爱的清净地,但自从那姓常的女娘在此处凭下棋赢了那位宋举人后,那聆音馆便赫然成为了吹捧这小女娘的不二圣地!
先是国子监监生,及她那什么无二社中的社员在吹捧于她,之后,又有他这狼心狗肺的妹妹,网罗了一群与她一样头脑癫狂的官家女郎,三五不时便在此馆中举办什么诗会……
说是诗会,然他偷偷听了一回,那些个女郎十句话里有八句不离常家女娘,作诗也好作画也罢,大多皆以其事迹为题,且她们言辞浮夸失实,好似吸食了五石散,被人灌了迷魂汤,简直败坏风气!
偏偏……偏偏她们那些诗作书画流传出去,竟还能大受追捧,而他呕心沥血之作,却无人问津……此现象令他不禁扼腕,只恨时下世人之审美,实在荒诞病态。
起初倒也还好,他尚可包容忍耐一二,但自从那常家女娘被封作了宁远将军之后,这些人更是变本加厉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她们的诗会竟也越办越大,同饮迷魂汤者,已然数不胜数!
而今日他这六亲不认的妹妹突然又往聆音馆去,莫不是……总不能……
结合吴春白方才那句“酸言酸语落空”,吴昭白心生不妙预感,立时戒备问:“可有那劳什子宁远将军的消息传回京师?”
“小人初才听闻,说是那位宁远将军领兵在汴水之上大败徐军,一战定乾坤,亲手斩下了徐贼首级!”那下人的语气稍显激昂。
这也怪不得他,面对如此势必会载入于史书之上的奇功,他如此态度已算含蓄,须知现如今外面这锅水已开始冒泡了,马上就要煮沸炸开锅了。
吴昭白也炸了。
他的耳朵炸了,脑子也炸了:“……怎么可能?”
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汴水,怎么可能当真杀得了徐正业!
他的好友们也都一再剖析过了,她那篇檄文,摆明了便是哗众取宠,他们大醉时,还曾大笑说过,若她能杀了徐正业,他们便敢披发裸身前去来庭坊,那里住着年老出宫,可给人操刀净身的老阉人,自此他们除去男子衣,削去男子根,也做那“顶天立地”的女郎算了!
再三确认了消息无误之后,吴昭白魂不守舍地回到居院中,喝了三两酒,遂哀呼着吟起诗来。
他的妻子示意乳娘将四岁幼儿带了下去。
丈夫醉态尚是次要,关键诗很烂,恐坏她儿蒙学之路。
孩子离开后,她才上前劝慰丈夫。
吴昭白抓着酒壶,扬声道:“……想我吴昭白堂堂七尺男儿,出身书香门第,我祖父曾任国子监祭酒之职,我父亲如今身居太常寺卿之位,执掌天下宗庙礼仪!”
他的妻子轻拍了拍他的肩,叹气,而他这个七尺男儿,却连个举人都迟迟考不上啊。
吴昭白转头看向眼神同情的妻子,忽然“呜”地一声哭出来,一头扎进妻子怀中,哭着宣泄起来。
“我乃父亲独子,是吴家三代单传……”
他的妻子再次轻叹气,这大概是他唯一能拿来说一说的东西了吧?
“可偏偏祖父瞧我不上,历来一心偏爱春白!”
他的妻子再叹气,继续拍他的肩,没办法啊,那祖父他老人家,也是有眼睛的呀。
“须知她不过是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女娘而已啊!祖父怎就这般糊涂,分明我才是吴家日后的顶梁柱!”
他的妻子再叹气,也未必啊,她儿已经四岁了,说不得是她儿子先出息,这顶梁柱也不是非丈夫不可的。
吴昭白哭的更委屈了,抬起头,拿手指向外头:“从春白五岁起,我在这个家中便再抬不起头来!外面我那些好友,背地里也拿此事频频取笑于我!说她若是个男儿,我便毫无立足地了!”
年轻的妇人已不太能叹的动气了——自己的无能与错处,他是只字不提啊。
“春白是名动京师的才女,我却日渐成了祖父眼中不可雕的酸腐朽木!”
“从前春白尚有两分可取之处,可如今倒好,自那常家女娘在登泰楼作下虎图扬名后,她的心就野了,变得愈发目无兄长,又纠结了无数女子一同发癫,我看如今她们是要反了天了!”
说着,“啪”地一声将酒壶摔了个粉碎。
“什么汴水大胜,怎能证明一定是她自己的本领!”
“阴阳翻转,倒行逆施,再无我等男儿施展抱负之日……大盛危矣!”
“夫君慎言!”妇人终于开口说话,并一把捂住丈夫的嘴,低声道:“当心祸从口出!”更何况,怎么就没“我等男儿”施展抱负之日了,今日那杏榜上哪个不是男子?自己不济,总要扯东扯西,发癫的分明是他自己!
吴昭白扒开妻子的手,不满道:“我所言皆是实情!”
“我知道,正如春白挂在嘴边的那句,如今圣人也是女子,足可证明女子本就不输男子……”他咬牙道:“可她懂什么?只知浅表罢了!当今圣人之所以能荣登大宝,还不是因为有先太子殿下挣下的累累功绩!”
“先太子殿下可不是女子!这诸多功劳,归不到女子身上去!”
“圣人初入宫中,不过只是个小才人而已……先是母凭子贵,继而走了时运,一步登天罢了!”
“如若太子殿下不曾早逝,哪里轮得着她一个妇人……”
“啪!”一记带着风的耳光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吴昭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妻子:“你……你竟然敢打我!”
“妾身岂敢!”妇人一脸心疼,赶忙去查看他的脸庞:“方才有只飞虫落在了夫君脸上,妾身情急之下才……”
吴昭白呆愣在原处,怔怔地看着她,只觉这世道秩序将崩,已令他分不清真假虚实。
妇人忙取来另一只酒壶,替他倒酒:“夫君壮志难酬,我都知晓……”
她将酒盏凑到吴昭白唇边,吴昭白机械地吞咽下去。
她又倒一盏:“众人皆醉夫君独醒……”
“夫君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如此一壶酒灌下去,吴昭白终于大醉,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妇人放下酒壶,拂了拂衣袖,唤了下人进来伺候。
转头便去求见了吴老太爷,将丈夫今日危险言行说明。
吴老太爷揉了揉太阳穴,遂吩咐下去,将人禁足三月。
每年此时皆是回春馆生意最好的时候,只因春日里,人更容易多生忧虑。
加上这杏榜已开,他这不争气的孙子的眼红病必然又要大犯特犯,眼红之疾需避光,还是关一关为好。
吴昭白于醉中惨遭禁足,吴春白则刚来到聆音馆中。
一路上车马难行,大街小巷中人流拥挤,竟比年节时还要热闹几分。
吴春白听到许多人在奔走相告徐正业已死的喜讯,还有人家点了炮竹,而那些奔走相传的声音里,总有“宁远将军”的名号。
当然,此刻到处也都在热情高涨地谈论着杏榜上出现的名字。
踏入聆音馆时,吴春白恰听到馆中有文人,在说今年的杏榜头名。
“……是那位宋显,宋举人!”
“可是去年在此处比棋,输给了宁远将军的那一位?!”
“正是了!”
吴春白听得此言,不禁掩嘴一笑。
不愧是她常妹妹啊。
第288章 输给她,不丢人
常妹妹虽未科举,却胜过科举,却是此番科举的受益人之一。
宋显今日是头名会元,改日过了殿试,说不定便是状元公,可无论他站得多高,都曾是她常妹妹手下败将,这个身份,无论如何是撕不掉了。
他的名望愈大,常妹妹的名望便也跟着他水涨船高。
照此说来,这宋显辛辛苦苦科举,却也算是在替常妹妹打拼名望呢。
虽说常妹妹而今声望更盖过他,但声望二字,谁会嫌多呢?
未曾想,昔日那一局棋下得不当紧,“后劲儿”竟如此之大。
吴春白打趣地想着,待她带着女使穿过大堂,正往往常与姚夏她们聚会见面的“竹院”去时,只听得前方脚步人声喧闹,一群着长衫之人正拥簇着一名青年文人走来。
“……恭喜谭贤弟,总算是不必再熬三年酷暑寒冬了!”
“同喜同喜!不过咱们最该恭喜的还是明晰!”
“正是正是……宋兄今日大喜!”
明晰?
明晰是为分明之意,分明,显也。
吴春白听在耳中,便知此为宋显之表字,下意识地往前方看去。
那一行十余人,有的着文人衫,有的是国子监监生打扮,被拥簇着的青年眉目周正,虽眉间也有喜色,但并不见得意放形之感。
比他激动的大有人在,他们边走边说话,未有如何看路,险些撞上吴春白。
宋显倒是瞧见了前方来人,抬手及时拦下了身后的好友同窗。
前面几人便向吴春白笑着抬手行礼致歉,人逢喜事精神爽,致歉也是带着笑意的。
宋显是外地举子,在京中并无宅院,在此之前一直住在国子监监生学舍中,今日放榜,他特与寻梅社中同窗,来聆音馆中等候消息。
他心性内敛,不喜外露,未有亲自去看榜,是谭离等人早早守在张贴杏榜之处,一得了结果,便飞也似的跑来寻宋显。
路上跑的太急,同样榜上有名的谭离心绪高涨,身上的荷包跑丢了都不曾意识到,快跑到聆音馆外,谭离才发觉腰间空空,再三犹豫后,得好友劝说,才忍痛道——也罢,今日大喜,只当散财与京师百姓同喜了。
只是这同喜的力度注定有限,毕竟他那荷包中仅两枚铜板。
谭离的这名好友,已然年过四十,今朝终得高中,此人在此时一群文人中,虽最为年长,欢喜若狂之色却也最为外露,正因亲身体会过了此前再三被士族倾轧之苦,才更明白今时这进士之身,得来是何等不易。
与他们一同守在放榜处,却不幸落榜的考生则各自郁郁散去,未再跟随前来,一是无颜,二是心有落差,自知不能以平常心去很好地分享他人喜悦,也不愿扫了他人庆贺的兴致,不如先自行收拾心绪。
是以,那些落榜的举人只让谭离二人代为向宋显道贺。
此刻,除了高中的宋显三人之外,其余大多皆是国子监监生,或是尚无举人功名,或是并不打算走科举入仕,因此,此时中举者也不必为顾虑落榜者,而掩饰喜悦之情。
面对那扑面而来的春风得意之感,吴春白微微含笑向他们福身,道了句:“恭贺诸位此番高中。”
谭离等人未料到那险些被他们冲撞到的女郎会开口道贺,此刻便都看过去。
对方上着天青色春衫,下着月白色襦裙,双髻梳得干净利落,其上一对兰花簪,仪态笔挺而落落大方,姣好的面容之上挂着得体舒展的浅笑。
其衣着打扮简约却不简单,身后女使也仪态端方,一见便知出身富贵且有书香底蕴之家,而观其周身舒展之气,绝非终日束于高阁的寻常闺秀。
宋显未有直视对方,直到那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单独提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