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上天看在她的面子上,说不定很快就能停雨了。
郑潮胡思乱想着,想哭又想笑,他觉得自己终于从桎梏中解脱了,却又不免悲戚于家族走向衰落的命运,但也深知,这已是竭尽全力之下所谋得的不幸中的万幸。
盛情难却之下,常岁宁唯有与郑潮一同留下祈福。
祭台之上设有绣着经文的华盖,祈福者可盘坐于华盖下方诵经,但雨势大时,此物也是徒劳,并不能挡下多少雨水。
郑潮一心为郑氏赎罪,未像僧人那般盘坐,而是跪于祭台上方,向世人和神灵陈述郑氏之过错。
有曾得他于草堂之内指点,才得以考取功名的文人,围聚在祭台周围久久不肯离去,与之一同祈福。
李献的心腹来回出入被玄策军牢牢把守的郑家,带走那些并不无辜的郑氏族人。问罪荥阳郑氏的一切事宜,就这样既不平静,却又异常平静地进行着。
而在李献赶往荥阳之后,洛阳城内外各士族的看押事务,也先后换上了崔璟的人手,至此,未再有逼杀无辜之事发生。
雨水催得天色很快暗下,阿点接过崔璟手中的伞,举着上了祭台,撑在几乎浑身湿透的常岁宁头顶。
见常岁宁抬头看来,阿点委屈又坚定地道:“佛祖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非要给你撑伞的!”
常岁宁露出笑意:“放心,佛祖才不会和小孩子计较呢。”
她转头透过雨幕看向黄河的方向。
郑潮也一直在望着同一个方向,他在数着日子,不,是数着时辰。
夜色中,有百姓的哭声响起。
听着那些哭声,也和常岁宁一样盘坐的阿点,一手举伞,另一只手抹起了眼泪。
当夜,荥阳百姓连夜缝制了两把万民伞,一把为“草堂先生”赶赴黄河治水献粮祈福,一把为杀徐贼,于荥阳救灾多日的宁远将军。
天色放亮时,一名五六岁的稚童抱着两把万民伞爬上祭台,将其中一把交给阿点后,那稚童来到发髻披散开,形容疲惫不堪的郑潮身边。
“郑先生,我给您撑伞,大家说,佛祖不会怪罪稚儿!”
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响起之际,有些笨拙地将伞撑开。
伞被撑开的一刻,常岁宁透过伞沿边垂着的彩色布条,看向天边。
不知是不是她出现了幻觉,她看到乌云飘散,很快,有一缕刺目的强光自东方破云而出。
“……是太阳!”
“这伞真好,撑一下,太阳就出来了!”阿点兴奋地蹦起来。
很快,无数兴奋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围涌而来。
常岁宁眨了下眼睛,瞳孔被照亮。
不是幻觉啊。
嘴唇发白的郑潮浑身泄力,忽而仰面倒地,有眼泪自通红的眼角流淌而出,他望着越来越亮的天空,喃喃道:“天不亡河洛,天不亡河洛……”
……
中原放晴,各路消息陆续传回了京师。
第304章 她会成为传说的化身
河洛士族被治罪屠杀之事,在士族权贵及朝堂之间掀起的动荡,比起这场洪涝天灾,只强不弱。
但民间百姓之间流传最广的,却是宁远将军与郑氏大老爷于荥阳祈福灵验之事。
其一,此种带有上苍显灵神秘色彩的事迹,于大众而言具备天然的吸引力,上至八十岁老翁,下至五岁稚儿,无论是深居后宅的女眷,还是街头敲碗的乞丐,谁都能唠上两句,可谓全无门槛。
再者,相比之下,有关那些士族的政治之争,谈论起来太过危险——今因各处动荡,兵祸连结,朝廷为镇压那些对圣人不利的传言和说法,不惜动用酷吏,言行稍有不慎,便会惹来祸事。
那些大士族,离他们这些小民也太过遥远,大致听个刺激且罢,真想过嘴瘾,那还得是祈福灵验之事,首先讲究一个脑袋安稳不搬家。
且祈福成功,一定意义上代表着得上天准肯,祈福成功之人,历来被视作祥瑞的化身。
天灾化为祥瑞,便似淤泥中钻出代表着希望的圣洁图腾,一时间,荥阳祈福之事为各处津津乐道,也迅速成为了各大茶楼说书先生的不二首选。
“……那祸首被祭杀于万民之前,宁远将军与那郑氏大郎于祭台之上长跪三天三夜,未进一滴米粮……”
“待到那第三日,眼看黄河水便要漫灌之际,荥阳城内外可谓哭声遍野,好不凄惨……”
“宁远将军欲先行疏散百姓,离开此地,然而荥阳城百姓坚决不肯离去,誓要与宁远将军二人与荥阳共存亡!”
“城中百姓感念于心,呕心沥血缝制了两把万民伞相赠……诸位猜怎么着?”
迎着那一道道期待的视线,说书先生精神抖擞地一拍醒木,抑扬顿挫道:“那万民伞一经撑开,乌云顿散,苍穹之上一时金光万丈,雨水倏止!”
堂中众听客顿时哗然,惊叹声无数。
却听那说书先生再拍醒目,蓦地站起了身来,声音愈发有力:“然而,这还不算最离奇之处!”
“据闻,那本已漫溢的黄河水畔,忽然现出一条巨龙,口中喷出龙吟,龙口大张,将那漫溢开来的洪水吸入腹中,而后化云而去!”
堂内四下炸开了锅,众人神情惊奇难当,也有人当场翻白眼,觉得这说书先生胡编乱造,还龙呢,这种没脑子的书到底是谁在信啊!
四下的叫好声给了他答案——好家伙,除他以外,都在信!
少部分人的白眼,并不足以影响气氛被推向沸腾。
“……怪不得连我家媳妇都说宁远将军是将星转世,之前我还不信咧!”说话的汉子神情严肃地一拍大腿,陷入了要命的反思之中。
不怪他立场不坚定,且想想,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女郎,下能一战杀徐贼定一方天下,上能祈福使中原雨停,那能是寻常人吗?
又有人一脸向往地问那说书先生,那条龙长什么样儿,说书先生描述的绘声绘色,好似他当时就在黄河旁的泥沙里蹲着,乃亲眼所见。
说书嘛,半真半假,夸大其词,才能吸引百姓们眼球。
且这本子是一位女郎昨日托婢女给他送来的,据说那也有实据作为参考的。
“说得好,赏!”
二楼处,有少女明快的声音传下来,好几锭赏银很快被送到说书先生面前的几案上。
说书先生连连揖手道谢,越来越多的碎银铜板丢过来。
“……吴姐姐的本子写得可真好!”二楼围栏旁的雅座上,姚夏压低声音,眼神兴奋地道。
其他女郎们也纷纷附和,听客们热烈的反应久久未消。
吴春白看向楼下,莞尔道:“非我的本子写的好,是这桩事,本就该如此轰动。”
“都好都好!事迹好,本子也好!”
“对了阿夏,你再继续同我们说说,你那个远房亲戚在信上还说常娘子什么了……”
这厢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不远处的雅座上,着常服的姚翼一人独坐,面前摆放着一壶茶,两碟点心,一碟松子。
姚廷尉手中慢吞吞地剥着松子,不时往侄女的方向瞄一眼。
他这侄女藏不住事,他早就知道这两日京中大热的说书本子,皆是出自那位吴家女郎之手。
这些女娃们……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须知时下并非人人都有书可读,故而真论起来,在民间,让一件事成为戏本亦或是童谣此类通俗易懂之物,才是最广最快、最易深入人心的传播途径。
而她的事迹,一桩又一桩,在这些女娃的推波助澜下,眼看便要从事迹成为传说。
若事迹成了传说,那她便不再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人”,而是会成为传说的化身。
这些女娃们知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她自己又可曾知晓?
她怎么会不知晓,她自己先前还声称自己得了救世仙人指点呢!
想到去年大云寺一别时,她那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表舅”,姚翼只觉如坐针毡,心中忽上忽下,一个危险的念头在他心头爬行。
听着堂内那些有关她的声音,姚翼只觉周身冷意与沸腾之感交替,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忽张忽弛,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在问——难道当真有天意之说吗?
他口中也随之低语自问。
“郎主您说什么?”四下吵闹,小厮弯腰询问。
“结账。”姚翼将手中松子拍在桌子上,心神不定地起身:“回府。”
小厮应下,摸出几颗碎银放在桌上,见自己郎主剥了一堆松子仁儿,愣是一颗没吃,小厮三两把统统塞进自个儿嘴巴里,心满意足地跟上去。
此处茶楼里的说书内容,很快流传出去。
百姓们对此口口相传,各街头茶楼说书的同行们则危机感顿生,才一天的工夫,龙都出来了!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等着!
有人开始提笔狂书:“……说时迟那时快,万民伞开,祭台上方百鸟环绕,乌云突然化作七彩祥云,隐隐瞧着,那云竟还是位仙人模样……”
京师说书行业在危机感使然之下,一时间无数离奇却极具吸引力的版本在喷薄而出。
而说到危机感,近来魏妙青也有一些。
一月前,姚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远房亲戚,说是在宁远将军手下做事,因此,时常会给姚夏来信说起常岁宁近况。
起初魏妙青还存有些质疑之心,但几封信看下来,确实是有这么个人。
姚夏因此在她们之间的地位水涨船高,极受追捧,这让从小到大都习惯做众人焦点的魏妙青颇觉嫉妒,她开始频频回味起自家兄长此前奉旨去往江南平定李逸之乱时,她被众姊妹们环绕的美妙滋味。
虚荣心作祟之下,一度妹凭兄贵的魏妙青,再次将视线瞄准了自家兄长。
“……此次中原受灾严重,圣人必然是要派遣钦差前去赈灾安抚灾民的吧?阿兄何不自荐前往?”
这些时日眼看阿兄每日都要上香两次为在外行军的常娘子祈福,魏妙青认定自家兄长早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此刻便又压低声音道:“如此一来,兄长便也能顺便见一见常娘子呢。”
“……”听得此言,魏叔易无端有些紧张。
看着姿容尤其出色的兄长,魏妙青忽而心想:“常娘子在外又是打仗又是救灾祈福,这般辛苦,见一见阿兄美色,放松一下,也是很好的……”
“……”魏叔易面色微笑看向妹妹:“本不必将心里话全都如实告知于我。”
魏妙青忽而掩口,她又不是傻子,没想如实告知他的,谁知怎么就说出来了。
看着与自家阿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妹妹,魏叔易对妹妹日后成为太子妃的可能更添惆怅。
而此时,他那令人惆怅的妹妹忽而又感到苦恼:“不对,那位崔大都督就在荥阳呢,有他在,论起美色,哪儿还能显得着兄长啊。”
魏叔易心口稳中一箭,见妹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挂着体面温和的笑意起身,解下腰间佩帏,递向妹妹:“朝廷之事非是你口中儿戏,此事你不必费心。”
魏妙青下意识地接过那荷包,打开一看,是几十颗金灿灿的金豆子,不由问:“阿兄给我这个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