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提高了声音应道:“前辈请进。”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阿点快步走进来,见得房中只二人在,不由好奇问:“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说什么,看竹子呢。”常岁宁轻轻抬了抬下颌,示向崔璟身后窗外的那从茂密青竹。
“竹子有什么好看的?”阿点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也未再追问,上前弯下腰,凑近了想去看崔璟的伤:“小璟,你好些了没有?”
“多谢前辈关心,我无碍。”
“那你上药疼不疼?我给你吹吹吧!”阿点将头伸过去,冲着他的后背“呼呼”了两下,边道:“从前殿下受伤时,我都是这样吹的。”
他谨记着常岁宁的话,未曾暴露她的身份,但他的语气还未学会骗人,那里面早已经没有了无声的失落与哀伤。
并且他很骄傲地道:“有一回殿下的手受伤了,流了好多血,我趴在榻边,足足吹了半夜呢!我一停下,殿下便喊痛,我就一直吹,直到将殿下吹睡着为止!”
崔璟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向常岁宁,原来她曾是这样使唤小孩子的。
常岁宁转头,面无表情地去打量房中陈设:“……”
阿点又用力帮崔璟吹了几下:“殿下说,我这一招儿,是很厉害的灵丹妙药呢!”
“是。”崔璟眼中有一丝笑意:“前辈很厉害。”
能陪在她身边这样久,能让她偶尔也像个孩子一样放松玩闹,且又能予她疗愈的,大约只有阿点前辈了,这样的阿点前辈自然是这世间最厉害的灵丹妙药。
阿点被肯定,愈发得意了:“还有一回呢,殿下让我……”
自觉一世英名伟岸形象遭到损坏的常岁宁,忽然开口:“等等,似乎有人来了。”
阿点转头去看,果然见元祥快步走了进来:“大都督,赈灾钦差户部湛侍郎前来传旨并探望大都督,同行的还有那位李献将军。”
赈灾钦差是今日晨早刚抵达的荥阳,常岁宁入城时已经知道了。
这位湛侍郎之所以会直接来荥阳,而非是去洛阳,大抵是因为要先处置荥阳郑家之事,只有先料理了郑家之事,与李献交接罢,后续才能有足够的赈灾钱粮可用。
此时来这里“探望”崔璟,显然是已经听说崔璟被除族之事了。
“如此我便先行回避。”常岁宁道。
她与崔璟约定同行之事,二人知晓即可,尚不适宜昭告天下,否则怕是许多人都要睡不好觉了,包括她自己。
崔璟点头:“也好。”
虽她今日将他从崔氏族人手中救了回来这件事,稍一打听便可得知,但此刻在他下榻之处同见钦差与李献等人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
“人已经过来了。”元祥忙道:“他们得知大都督受了罚,不宜移动,便直接往此处来了,此刻应当就要到了!”
换而言之,走正门是行不通了。
常岁宁左右看了看,旋即问崔璟:“是否介意将身下竹榻借我踩一踩?”
崔璟眼中带些笑意摇头:“不介意。”
下一刻,即见对方上前,脚步轻盈地踩上他的竹榻,纱袍掠过他的肩,她如一只长羽青鸟,利落地飞扑去了窗外。
崔璟微侧首,垂眸看着被她的纱袍掠过的肩膀。
“小璟,那我也可以踩吗?”阿点连忙压低声音询问,虽然殿下问过一次了,但殿下是殿下,他是他,要懂礼貌。
崔璟笑道:“当然。”
阿点咧嘴一笑,连忙上了竹榻,此窗是为观景而设的大窗,但他一人要顶三个常岁宁,钻过去时卡了一下,常岁宁从外面扯着他的手臂,将他用力一薅,才把人拽出去。
“扑通!”
被拽出去的阿点跌趴在地,哎哟了一声。
崔璟转头去看。
阿点很快爬了起来,蹲在窗下,双手扒着窗台,头发上沾着几片竹叶草屑,与他小声交待道:“小璟,你要乖乖养伤,我们会再来看你的!”
“好,多谢前辈。”
崔璟的视线越过阿点,只见那道轻快的浅青背影已进了竹林,阿点道了句“等等我”,连忙跟了上去。
竹林翠绿茂密,看着那两道远去的身影,崔璟眼中以笑意目送。
“大都督——”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元祥出声提醒。
崔璟回过头,看向元祥。
元祥咧嘴傻笑,指了指自己的脸。
崔璟不解地看着举止古怪的下属:“?”
元祥只能明言:“大都督,人都到外头了……您收一收笑脸呗。”
崔璟面上笑意凝固:“……”
见自家大都督无声调整了神情,换回了素日里的疏冷之色,并且抬手整理了衣摆,及松弛的衣襟,元祥在心中“哇”了一声,所以大都督方才在常娘子面前未曾整理衣襟,可见是默许了他的提议!
好哇,单方面的恋慕一个人果然会令人变得诡计多端,大都督如今面对常娘子,也是有些心机在身上的。
他要写信给戴长史说明此事,戴长史若知晓大都督如今这般长进,大约是可以含笑九泉,将这份欣慰带进棺材里的地步。
很快,门外即有通传询问声传来。
得了崔璟准允,一群着官服及宦官服的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户部湛侍郎与陪同而来的李献。
崔璟看着那些纷纷施礼之人:“恕崔璟未能相迎。”
一名内侍连忙面色惶恐地道:“崔大都督您有伤在身,我等岂能劳驾于您!”
说着,嗅着屋中还未散去的血腥气与药味,那内侍又不免叹息:“此番叫崔大都督受苦了。”
李献眼中也有着关切与同情:“……崔大都督身上的伤势是否要紧?”
继带兵镇压郑氏之后,崔璟竟然被除族了,当真是每一步都不在他最初的预料之中。
崔璟竟然就这么与清河崔氏断绝了关系……
而更荒谬的是,姨母此番令人传旨叱责他行事手段残暴……让他与钦差共同妥善处理后续之事,待回京之后再行请罪。
所以,现下是崔璟立功领赏,而他要领罚请罪。
李献在心中讽刺冷笑,面上则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那竹榻之上脸色苍白的青年。
崔璟:“皮肉伤而已,不值一提。”
李献不置可否,含笑道:“还是要仔细养伤,须知日后国朝安定之大业,还需仰仗崔大都督。”
“崔大都督这都是为了朝廷,为了圣人……”内侍满眼钦佩与同情,向京师方向揖了下手:“您这般忠直大义,圣人定是能够体察的。”
此前这位崔大都督亲自率军镇压郑家,而今又遭崔氏除族,这两桩事,注定令其成为天下士族唾弃之人,但在圣人面前,却是恰恰相反的。
这相当于,这位崔大都督在圣人和士族之间,最终选择了前者。
如此,他们作为天子钦差,即代表着圣人的态度,此刻面对这位大人,便要将姿态放得更低一些才行。
一番格外恭谨的嘘寒问暖之后,才由湛侍郎宣读了圣旨,此道圣旨是为褒奖崔璟尽心救灾及镇压郑氏之举。
同一件事,一面遭除族,一面被褒奖。
湛侍郎身后的一群新科进士官员,心中对此大多感到唏嘘。
后面的一位年轻人,回头看向最后面的同窗同僚,拿眼神示意——又记什么呢?
谭离这一路来,怀中总揣着一个小册子,及几块炭笔,成日记个不停。
谭离不能再小声地道:“自然是为官者的话术啊……”
此时此刻此复杂情形,多好的现场教学啊。
他们刚入官场,便被揪出来用了,许多东西都是现学,不懂的实在太多了,每日湛侍郎被他们围着问,一个头十个大,眼看离崩溃只差一步之遥……
于是勤奋如谭离,选择尽量自学。
那同僚眼神震惊,路上记些风土地貌也就罢了,如今竟连话术都要记?
震惊之余,即将落于人后的危机感也油然而生,仓皇之下,道:“谭贤弟回头可否借我也看看?”
谭离面色为难了一下:“这炭笔与册子,皆是宋兄借予我的……”
毕竟这么大的开销,他哪里负担得起?
那同僚立时会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说,好说……”
说着,垂目去看,不由小声问:“怎连蔡公公的话也要记?”
他们是要文官,又不是要做佞臣宦官!
谭离坦然一笑:“多学些,心里踏实。”
什么都学只会让他营养均衡,使前路又广又宽。
年轻同僚表情复杂,有些担心学得太杂,自己会消化不了。
湛侍郎等人又与崔璟提早知会了郑家的处置结果,一行人久久未曾离去,谭离手中的炭笔逐渐变得娇小玲珑。
另一边,常岁宁已离开崔璟的住处,策马往荥阳城中的临时住处而去。
风中有洪水消止,万物复苏的气息,常岁宁一路心情甚好,回到住处,翻身下马,将归期交给阿澈,弯着嘴角上了石阶,跨过门槛。
她的脚步格外轻快,阿点小跑跟上,不解地问:“阿鲤,见小璟受伤,你为何这般高兴?”
常岁宁眨了下眼睛:“有吗?”
她缺德的这般明显吗?
阿点重重点头:“有!”
“你看错了。”常岁宁负手往前,眼角眉梢仍有舒展笑意。
虽然缺德,但崔璟被除族之事,她当真越思量越高兴,若非不可饮酒,她必要庆贺一番,庆贺他此后得自由,也庆贺此事劈开了并不算坏的新局面。
常岁宁来到前堂中坐下,对荠菜等人道:“在荥阳歇息两日后再返回汴州。”
这两日来回折腾奔波,大家都累了,汴州大营有肖旻在,一切安稳,她无需急着回去。且钦差此刻来了荥阳,她必然也有旨要接,恰好留下看一看郑家的后续处置之事。
荠菜应下,刚转身出了堂门去安排传达此事,忽见一股匪气迎面而来,那成精的匪气会说话,冲她问:“荠菜大姐,咱们将军呢!”
听得这道声音,常岁宁精神一提——是何武虎。
水灾发生之初,她即令何武虎等人前去接应常岁安,此近二十余日都不曾等到消息,她又数次让人去寻,前日才得了零碎消息,说是在宋州附近有人见过何武虎他们。
常岁宁立时站起身来,往堂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