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急,先让他缓两日。”
常岁宁说着,唤了人进来,安排了一桩差事——回汴州大营,将此前汴水一战时,刺杀金副将,掩护徐正业逃遁的那名内奸带来荥阳。
汴州与荥阳相邻,来回只需两日路程。
待将那一名内奸,不,是两名内奸带来荥阳,再加上刺杀崔璟的那名活口,和樊偶一起“审一审”,应当便可印证她心中猜想是对是错了。
樊偶是荣王的人,自是摆在明面上的事,而她想要验证的是,这长久以来在背后搅弄风云,在徐正业和李逸身后推波助澜,几番刺杀崔璟,等等……这唯恐天下不乱的那只大手,究竟是不是她从前信任的那位与世无争的小王叔。
……
次日,一道褒奖救灾祈福有功的圣旨,送到了常岁宁面前。
随行前来宣旨的,自然少不了湛侍郎身边的那些小苗苗们。
常岁宁接旨后,对上了几双熟悉的目光。
谭离眼中满是重逢的笑意,宋显么,似乎与从前不一样了。
但此行是为公事而来,湛侍郎在侧,谭离等人不便与常岁宁叙旧,待湛侍郎道了句“尚且另有公务在身,便先行告辞了”,谭离等人便跟着向常岁宁施礼告辞。
常岁宁目送之际,见得走在最后头的谭离向她笑着挥手告别示意。
常岁宁回他一笑,与他点头。
片刻,宋显也有些迟疑地回头,与她微微点头,神态称得上尊重。
常岁宁略感意外,旋即也轻点头回应他。
待一行人离开后,常岁宁吩咐阿澈出了门,去留意消息。
她想,湛侍郎口中的“另有公务”,必然便是对郑氏的处置了。这一切,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第313章 告别去
湛侍郎去往了郑家,带去了圣册帝的旨意。
碍于当下诸方压力,圣册帝对郑氏的处置,在她个人看来,已称得上十分仁慈。
凡郑氏族中与郑济共谋者,死罪难逃。
知情从者,及郑济一脉嫡支子弟,皆处以流放之刑。
而经查实后的无辜族人,及年未满十四的子弟,不予治罪,但需被遣离荥阳,流散安置于各处,自此皆为庶民之身,中原再无荥阳郑氏。
家财,田宅,藏书,奴仆,则皆被抄没。
郑氏家业之大,人丁之广不必多说,抄家也非易事,纵然此前李献已经大致清点归分,但于湛侍郎一行钦差而言,接下来的一切也仍是一项很大的工事。
此两日间,那些将要被遣离荥阳的族人们,在陆陆续续地离开郑家这座屹立了百年的宅邸。
一行族人间,一名青年回头看向匾额已被摘除的家门,那上面再不见了昔日煊赫的“郑宅”二字。
下一刻,他看到了一道深灰色的身影从门内走了出来。
青年因近日急速消瘦而有些沉暗凹陷的眼睛里顿时浮满恨色,直呼其名:“……郑潮!”
同将要被强行遣离荥阳的他们不同,杀了家主、且同为嫡出的郑潮,竟然未受到分毫株连。
朝廷与那位所谓帝王,以郑潮治水、祈福有功,赦免了其株连之罪,反而多加褒扬!
他们还听说,女帝甚至有意招他入朝为官!
简直荒谬令人不齿至极!
青年身侧的族人们,也皆拿仇视的目光向郑潮看过去。
而那些怀中抱着,手中牵着幼童的女眷们,则大多神情麻木,哭也哭过了,眼泪早已流干了,现如今剩下的只有对未知前路的彷徨。
“……叛族求荣的无耻小人!你必遭报应天谴!”
随着一声骂,那名青年将一只鞋子砸向郑潮。
布鞋砸在郑潮肩头,有负责遣离事宜的官差出声呵斥那青年,青年身侧的妇人将他拉住,向他摇头,眼中含着不愿再生事的劝说。
“怎么,眼看他要平步青云,入朝为官了,你们便都惧他怕他了吗!”青年眼眶通红:“我偏不惧他!龌龊小人,何惧之有!”
他直直地盯着郑潮:“踩着我郑氏族人尸骨……郑潮,这条青云路,你走得安心否!”
郑潮弯身捡起那只布鞋,走到他面前,递去,仍拿对待晚辈的口吻道:“此一行路甚长,足不可停,履不可丢。”
青年一把挥落那只布鞋,看着郑潮背后的那柄万民伞,咬牙切齿道:“够了!别再作出自诩大义的虚伪模样!”
郑潮无谓一笑,并不动怒,负手离去:“也罢,那便随你赤足而行。”
他作为郑潮,作为长辈,能尽的责任都已尽了。
“郑观沧,你可对得起郑氏的列祖列宗?!”嘶声力竭的质问声在身后响起。
郑潮头也不回地道:“当然对得起。我所行之事,功劳甚大,非但对得起他们,且还有诸多富余,他们要倒找我几分感激,定会保佑我此生顺遂,活到九十九岁。”
“你,郑潮……你简直恬不知耻!”
郑潮浑不在意,脚步轻松地离去。
那些有关利与弊的解释无人会听,便也不必解释,郑家都是自幼读书开智之人,道理无需旁人来讲,愿意想通,自然便能想通。
不愿想通的,他总也不能将那些脑壳一个个敲碎,把那根弦给拔了吧?
于这些人而言,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他们不再是被人仰望的士族子弟,他们将换上布衣,和寻常百姓一样劳作。由奢入俭难,或许会有人“不堪受辱”,被磨碎,甚至选择放弃生命,保全所谓风骨。
但能自己选择死去,在郑潮看来,也是一件好事。
能够做主自己的生死,亦是难得的自由。
而那些愿意活下来,懂得自力更生,不与逆境妥协之人,才是他郑氏先祖之风骨真正的延续。
士族衰落大势已定,纵不在今朝,却也必在明朝,如此局势下,偏郑济行事激进,又遇女帝欲将士族连根拔起绞碎之心甚坚,这已是他从前所不敢想象的“两全之法”。
这些族人们,将各自流散去,但诚如宁远将军所言,他们将如白日之星,看似不存,实则只是暂时隐去,在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仍会熠熠生辉,延续河洛千年底蕴光华。
这就很好了。
郑潮心情甚佳,从未有过这般开阔向上的心境,他颓废多年积攒下的心力,在此刻充沛得好似要溢出来,一转头,瞧见墙根下蹲着只脏兮兮、毛发打结的长毛狗,都觉得手甚痒,想将之抓来狂洗一通,将它洗个干干净净,洗个焕然一新。
他是天生充沛者,一朝宛若新生,便想使万物也得新生。
郑潮当真走向了那只长毛狗,刚要蹲下去时,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郑先生!”
郑潮回头看,见是名身穿官服的年轻人,不由抬手施礼:“敢问大人可是还有未完的交代?”
却见对方摇头,也向他恭敬地施礼:“晚辈宋显,特来送先生。”
听得这个名号,郑潮露出恍然之色:“失敬,原是新科宋状元!”
寒门状元,随便拎个出来,那都是不得了的人物。
郑潮再次向对方施礼:“还要多谢宋状元于京中为郑某说情之恩。”
“宋某曾得先生于草堂指点,敬佩先生为人,此乃从心之举,先生不必言谢。”宋显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眼神诚挚:“是先生让宋某知晓,天下士族也并非皆是藐视众生之辈,观凡事不该一概而论,管中窥豹。先生今朝在士族之间背负骂名,然此大义之举,功在千秋。”
看着眼前胸襟开阔的年轻人,郑潮谦虚笑道:“求存而已,宋大人谬赞了。”
又一番交谈后,宋显才问起他之后的打算。
听闻郑潮并无意入京求官,宋显微怔,只觉惋惜。
郑潮并不觉得值得惋惜,在他看来,圣册帝之所以有此一言,不过是碍于他如今在百姓间有些名声,出于体面,客套一句罢了。
若他果真巴巴地去了,之后会落个什么下场,且说不定呢。
再者,他再是大义灭亲,但若以此入朝求官,多少是沾了些不要脸,若哪日与同僚吵架,对方凡是祭出此事来阴阳怪气一番,必能将他死死拿捏。
他才不去自找这憋屈呢。
他固有想将一身所能献出之心,但也得先保住小命。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妨先苟一苟,且候来日。
反正他要活到九十九呢。
郑潮含笑道:“郑某无意朝堂,打算去各处游历讲学……”
宋显虽惋惜,却也知此等事劝说不得,叮嘱一番后,末了再次向郑潮深深施礼:“愿有与先生再见之日。”
郑潮:“四海风波涌动,朝堂亦风雨交加,你我各自保重。”
宋显应下,目送着那道自在的身影离去。
郑潮走了许久,才离开郑氏屋宅错落,足足占据了整一条街的长巷。
郑潮掏了掏耳朵,耳边终于清净,再听不到那些骂声了。
这些时日他也被一同拘禁在郑家,每日听着骂声,耳朵都起茧子了。
那些骂声甚是歹毒,且骂他的方式也很讲究,一人骂累了,便换另一人来,日夜轮值,不停地在他门外大骂。
骂他的嘴巴很多,可怜他就这么一双耳朵,每日每夜都塞着棉絮,才能勉强支撑到今日。
郑潮将耳朵里残留的细碎棉絮都掏了出来,边看向前方,在离开荥阳,前去游历讲学之前,他得先去个地方。
……
“伤势养得如何了?”
常岁安此一日跟着常岁宁,前来看望崔璟,却被崔璟先问了一句。
“养了大半年,如今全都好了!”常岁安答罢,才又询问崔璟:“大都督,您身上的伤可要紧?”
崔璟:“无妨,稍养些时日即可。”
“那也就是大都督您体魄足够强健,换作常人,怕是只能躺着!”曹医士在旁趁机道。
听着这见缝插针的奉承,崔璟无言。
他本要更换医士,但元祥反复打听之后得知这位曹医士固然嘴碎,但医术上佳,乃外伤能手,是整座荥阳城里最好的外伤医士。
元祥劝慰自家大都督,治伤要紧,至于曹医士嘴碎这一条,且忍一忍,就当是诊金的一部分了。
曹医士的嘴碎不仅在表面,更在内心。
他承认,他是有趋炎附势的心机在身上,但他对崔大都督的夸赞,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近来每每帮崔大都督换药,他都不禁在心中感慨艳羡——倘若崔大都督的这幅身形,这张脸统统长在他身上,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多么地小人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