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其作风性情来看,她当初扬言于七十三日内杀徐正业,并非大话,也并非在赌,而是……她笃信自己可以做到。”荣王眉心微动:“可是……”
他说话间,一枚青色的银杏叶自上方飘下,尚未来得及落到茶盏中,即被他抬袖轻挥去。
他自幼习武,觉察力与反应之快,皆非常人可比。
那枚银杏叶飞落在李录脚下。
荣王的思绪未被打断,接着说道:“可是她在去年之前,从未上过战场……何来如此底气,竟笃信一定能杀得了徐正业?”
如坊间传言那般,天生将才吗?
他也见过这样的奇才,这样在旁人看来甚是狂妄的底气——他的侄女李尚。
可是,阿尚且是凭借十余年的勤奋与坚韧,一点点累积而来,绝非一蹴而就。
一往无前的底气,只能是过往战无不胜的经验累积出来的。
所以,这个常家女郎,非但不简单,且还颇为蹊跷。
总而言之:“如此奇人,这世间百年罕见其一……”
荣王有些遗憾地道:“她本该嫁入我们荣王府,与天下大势同行,只可惜……”
“父王。”察觉到父亲的杀意,李录立时道:“此前是儿子行事欠妥,逼迫太甚,才激起了常娘子的不满,以致未能顺利说服常家……”
“常娘子只是不满于儿子的行事作风,不喜被人胁迫,而绝非有意与荣王府为敌。”他道:“所以,请父王再给常家一次机会。”
荣王往茶盏中又注入新茶,似在思量。
李录接着说道:“这些年来,可用之藩将,几乎被明后屠尽……正因如此,父王此前才多番交待儿子拉拢常阔。而今看来,常家非但常阔一人可用,更有常娘子在,常阔之子常岁安也有成才之相……故儿子认为,常家是值得父王再多一些耐心的。”
荣王不置可否,慢慢饮茶。
“再有,去年常岁安险被冤杀之事,已成为常家与明后之间不可能消解的隔阂。君疑臣弃臣,臣心已寒,常家不可能没有二心,也必然在观望后路……”
“日后,待大势再明朗一些,父王若能再给予些许示好,必能使常家归心。”
李录之所以这般笃定,是因为他断定来日大势之下,常家注定没有更好的选择。
不归顺他们李氏正统,难道要造反自立为王吗?
当下时局,仍是他们李氏江山,毫无根基的外姓想要造反,师出无名,不过痴人说梦,自取灭亡而已。
徐正业事败,至多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被打乱,而并不足以影响全局。
这江山注定是他们荣王府的,而她……也注定是他的。
他此一生,内心渴望摘取的,皆是最高处之物。那些是这普天之下最好用,最能赋予人无上荣光的东西。
她走得越高,越是显露出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出色,他便越是想要得到……此般心意,在那封婚书被她射还之际即已扎根,而今一日更胜过一日。
她总能给这世间、给他新的意外,每一次当他再次对她刮目相看时,总会发现,昨日竟还是太过轻看她了。
而这样的女子,正该与他并肩,才配与他并肩。
所以,此时他绝不会让父王杀她的。
荣王含笑道:“你待这常家女郎,似乎格外上心。”
“是,那是因为她值得。”李录并不否认:“儿子相信,若有朝一日您见到她,也会是一样的想法。”
“也好。”荣王笑了笑:“那便再试一试她有几分本领,又有几分胆量。”
若她有胆量敢成为第二个徐正业,那么,徐正业未完之事,恰可交由她来做。
现如今这天下江山为席,需要有更多野心之辈前来赴宴,将这世道搅得更乱一些——只有真正的乱世,才需要救世者的出现。
他用了十余年的时间,已做好了成为这个救世者的准备。
听得父亲松口,李录也露出笑意:“儿子相信,无论如何,她都绝不会让父王失望。”
而后,他才提起另一个名字:“父王,如今那崔璟……”
太原之事未成,此番刺杀也失败了。
“两番失手,短时日内已不适宜再有动作……此人非同寻常,绝不可大意待之。”荣王思忖着道:“只是如今他被崔氏除族,接下来不妨先静观明后的态度。”
“是。”李录道:“只是儿子担心,崔璟或已疑心到父王身上,如他将此事告知崔氏,崔家得知父王先前欲杀崔璟,会不会……”
崔璟虽然被除族,却难保暗中与崔氏当真再无丝毫往来。
“崔家知道又何妨。”荣王笑了一声:“我此前欲杀崔璟,并非是冲着崔家去的。且这世间本没有永远的敌人,崔家若会因为此等小事而拒绝荣王府,那这世上便不会有百年煊赫的清河崔氏了。”
这些世家大族的话语权并非掌握在一人手中,于整个家族而言,唯有真正的利益才是摆在第一位的。
“那明后那边……”李录斟酌着道:“樊偶仍在常娘子手中,她向来敏觉,军中眼线或已暴露,她若审出了什么,将荣王府所为告知明后……”
“她若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便该知晓,她告知或不告知明后,此中并无区别。”荣王神闲气定地道:“杀李通也好,助徐正业也罢,皆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并无任何消息价值可言——”
难道这常岁宁不将这些告知明后,明后便当真一无所知吗?
明后待荣王府的疑心,何时卸下过半分?
“难不成这位圣人要拿这些人人皆可随口杜撰的罪名,来治罪我荣王府么?”荣王含笑道:“没有任何可服众的真凭实据,贸然发难问罪,只会让世人认为她欲灭杀我李家皇室中人……当然,若果真能杀,倒也无不可,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单单凭借一道旨令,是杀不了我的。”
须知政令不通,便是一位帝王的话语失去威信的开始……这一切,在看不到的地方,已经在蔓延了。
如此乱局下,难道他还会乖乖入京领罪,不顾那些欲扶正李氏皇权的声音,而坚持接下这降罪的旨意,甘愿被她杀掉吗?
若此时这位圣人急于要与荣王府撕破这最后一层脸面,那么,这摇摇欲坠的局面只会加速崩塌——如今该感到害怕的不是荣王府。
“今日时局不可同日而言,你也已平安回到父王身边,此处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处处被动,只能受人挟制的荣王府。”荣王看着面前的儿子,眼底几分愧疚:“说来,这些年在京师求存不易,实在委屈我儿了。”
李录敛眸:“儿子是荣王府世子,为父王分忧,不过是分内之事。”
荣王欣慰地点头:“来日大业若成,必有我儿一半功劳。”
父子二人对坐吃茶,又谈心许久。
直到一名身穿束袖劲装的蓝袍青年走来,恭敬地上前行礼:“王爷,世子。”
荣王看过去:“义琮回来了。”
“时辰不早了,儿子便不打搅父王料理公务了。”李录适时起身告退。
荣王点头:“你身子不好,记得按时服药,早些歇息,不必太过操劳。”
李录应下,行礼退下时,经过那名唤义琮的青年身侧之际,微停留半步。
义琮向他拱手行礼:“世子慢走。”
李录与他点头,带着守在不远处的小厮离去。
走出了七八步后,李录下意识地驻足,回头看去。
荣王已离开那张石桌,带着那青年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那青年实则尚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年纪,只是性情持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沉稳。
据闻,此人是五年前来到父王身边的,很得父王喜爱,时常跟随父王左右,如今甚至在帮父王料理军中事务。
见那人跟着荣王进了书房,李录转回头,见身侧小厮也刚收回视线,淡声问:“怎么,你也听过那个传言吗?”
小厮闻言脸色一变,有些慌乱地垂下头去:“小人不敢,小人不知……”
李录笑了一下,未语,抬脚往前走去。
小厮平复着心绪,出于补救,恭谨地道:“起风了,世子受不得凉风,小人陪世子回居院吧。”
李录又笑了一下,点头:“好。”
他慢慢走着,若有所思地抬起披风下的双手慢慢翻转,细观,这双手瘦弱,苍白,病态,看起来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威胁。
从前在京师时,这是很好的掩护。
而今他回到益州,不再需要这份掩护,这幅病弱的躯壳便成为了拖累。
父亲的那些幕僚属官每每看向他时,眼底似乎总藏着无声的惋惜与不确定。
他自认为不会轻易死去,但在旁人眼中,他似乎注定命不久矣,那些人在他的身上看不到足够长久的延续,因此不肯轻易交付期望与忠心。
现在,他需要有一些能够被看到的延续。
李录回到居院时,天色已近暗下,居院中,侍女正在各处掌灯。
听到外面的行礼声,马婉的陪嫁婢女兰莺,快步来到内间,低声提醒:“……女郎,世子回来了!”
虽已嫁入荣王府半载,兰莺私下总还是习惯称马婉为女郎。
正在看信的马婉闻言脸色一变,情急之下匆匆将信纸卷起,塞到窗下小几上摆放着的那只青玉瓶中。
很快,她即听到有脚步声迈进来。
马婉整理了仪容,福身向走进来的青年行礼:“世子回来了……”
李录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扶住她一只手臂,似随口问:“婉儿方才在做什么?”
第317章 有孕
“今日去了母亲那里,呆了大半日……”马婉露出一丝笑意,道:“母亲今日看起来好些了,能坐着与人说话了,还让我叮嘱世子平日里不宜太操劳。”
李录笑了笑。
他分明是在问她在作何,她却拿今日去了母亲那里的事作答……
她原本是缜密之人,并非是别人问东她答西的性子,但因总是下意识地不想拿言语欺骗他,于是便会于细微处,泄露出自身无法察觉的破绽。
一个女子将真心全部交付出去之后,是会这样的。
他眼神怜爱地道:“婉儿,辛苦你代我照料母亲了。”
“你我既是夫妻,世子怎说出这样见外的话来。”马婉柔声道:“且论起辛苦,这些时日世子才最是辛苦,每日都在操劳王府内外的事务……”
如今四下都不太平,益州附近也有势力纠集作乱之事发生,又因紧邻西境防线,荣王府同时肩负内外忧患,可谓一刻都不能松怠。
她将这些时日的大小乱状,及荣王府的应对做法,都夹带在家书中送回了京师。
然而,今日她收到祖父回信,信上竟说,圣人想要知晓的并非是这些无关紧要之事,接下来,恐怕还需要她“更加上心”一些。
更加上心一些……
她要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