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琅心绪反复着,一时未再说话。
这时,有崔氏仆人上前提醒该动身了,不宜再耽搁了。
乔玉绵无声抓紧了衣袖,认真叮嘱:“崔六郎,你要保重。”
“你也是!”崔琅只能再一次道:“我会多写信回国子监的!”
只因这似乎是他唯一可以做出的允诺了。
“好。”乔玉绵点头:“我和阿兄等你来信。”
“嗯!”崔琅鼻头发酸,将头埋进软枕里,猛吸了一口气,而后抬起头,隔着车帘高声道:“乔兄,胡焕,汪泽鱼……诸位……我走了!”
乔玉柏等人上前几步,朝着马车方向挥手,少年人们口中先后道着:“保重!”
乔玉绵侧身让至一旁,马车缓缓驶动。
车轮轧上笔直平坦的官道,滚上了十多圈,乔玉绵刚转过了身,忽听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乔娘子!你们都要多加保重!”
乔玉绵忽而转回身去,只见崔琅那辆马车旁侧的车窗被支开,有人将上半身从车内探了出来,正向她招手。
崔琅与她对视着,随着马车远去,又提高了声音道:“还有——!”
众人凝神听。
“……我正常时不长这样的!”崔琅大声道:“乔兄他们都可以作证,我平日里要比这英俊多了!”
方才,他耳边回响着她那一声“可以见一见你吗”,忽然就抓了把头发,而后鬼使神差般爬坐起身,推窗探出了身去。
崔琅压下心中不舍,咧嘴朝乔玉绵一笑。
乔玉绵看着那模糊的脸庞,努力想看清一些,却到底徒劳。
她的眼睛刚恢复,尚且看不清这么远的东西。
但她知道,他是不想让她遗憾失望。
所以她便假装看清了,也赶忙露出笑脸,与他挥手回应,目送那马车越来越远,很快变成一团黑影。
“郎君当心……”
马车内,一壶小心翼翼地扶着逞强起身的崔琅重新趴了回去。
崔琅趴在那里,耷拉着眉眼,思绪繁杂。
一壶不由感叹:“难怪人家都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听得这老气横秋的喟叹,崔琅掀起眼皮子,拧眉问:“您贵庚啊?”
“哎。”一壶叹口气,忽而就红了眼睛,声音也逐渐哽咽:“小人就是觉得这世事变幻莫测,郑家突然就这么没了,大郎君被除了族,您此回清河,前路未卜,就此和同窗好友、夫人女郎分别,日后再见面也不知是何年月……”
一壶说着说着,悲从心来,呜呜哭了起来。
“闭嘴!”崔琅瞪他一眼,而后却是再忍不住,压抑多日的情绪就此爆发,嘴巴一瘪,呜声道:“……我自己会哭!”
说着,一把捞过一旁的大黄,紧紧抱住,放声大哭起来。
主仆二人在车内抱狗痛哭,车夫听在耳中,也不敢多问。
……
乔玉绵也很快随兄长等人回了城。
乔玉柏他们本就是告假出来的,此刻还需立即返回国子监,乔玉绵却未一同回去,要去兴宁坊。
知晓自家女郎和孙大夫约好了今日要去学医理,但察觉到女郎的心绪,小秋还是道:“女郎,不然咱们歇一日吧……您今日不去,孙大夫也不会说什么的。”
“师父嘴上自然不说,却必然已为我今日前去准备良多。”乔玉绵轻声道:“还是去吧。”
信要等,但她的日子也是要过的呀。
聚散是缘。
聚散之外,她也要认真对待自己的人生才对。
而千里之外的汴州,此刻也有许多人正在道别——常岁宁与肖旻即将要率大军离开汴州,去往江南,与常阔会合。
第319章 崔璟,你要什么
汴州城外,前来送行者颇多。
除了刺史胡粼等一应汴州官员之外,被官差有序拦在两侧的还有许许多多的寻常百姓。
看着那一张张面孔,常岁宁还能清晰地记得她跟随胡粼第一次进汴州城时,被这些百姓们夹道欢迎的情形。
彼时鲜花漫天,四下皆是庆贺汴水大胜的喧嚣之音。
而今,这些百姓们刚经受过一场天灾摧残,消沉与悲切让他们比那时安静沉寂了许多,但他们看向她的眼睛,却依旧炽热郑重,或者说更胜彼时。
这郑重中藏着寄托,或许他们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寄托着什么。
天灾会使一座原本富庶的城迅速变得虚弱,而今江山飘摇,他们很怕汴州会成为下一个扬州,或是下一个道州。
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趁乱而起的雄心,也没有于乱世中自保的能力,他们只想做个安居乐业的升斗小民。
此刻,被他们目送着的这个少女,“其人非常人,乃将星转世”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
在他们看来,当初徐正业兵临汴水,胡刺史抱必死之心出城迎战,他们担惊受怕欲逃离家园时,是这位宁远将军在汴水之上大败徐军,斩杀徐正业。
而后,天灾来临之际,是这位宁远将军最先给出警示,又亲自带人救灾,最后更是于荥阳完成了祈福。
正如苦难时总想拜佛,人心惶惶间,这样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脱离了常理认知范畴的存在的“人”,在诸多需要被慰藉的普通百姓眼中,不觉间已成为了某种有能力阻绝苦难,平息战火的象征。
被他们望着的那个少女,虽无闺阁女儿的娇弱气息,却也绝不算高大勇猛。但只要这样看着她站在那里,似乎便能让人心中安定。
而现下,她要走了。
“宁远将军,您能不能别走!”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语气天真殷切。
常岁宁看过去,只见一个男人已飞快捂住那孩童的嘴,惊惶地训斥:“……别胡乱说话!”
宁远将军是奉旨回江南剿贼,这是他们能拦的吗?
但凡是能拦一拦……他们能不拦吗?
“宁远将军是要去剿贼……”一道温柔的声音对那孩童道:“去杀外面的贼,也是在保护咱们汴州。外面的贼杀干净了,汴州自然也就安全了呀。”
被捂住嘴的孩童转头看去,见得一张极漂亮干净的脸庞。
捂着孩童嘴巴的男人也看过去,一时愣了愣,片刻,才将人认出来——这不是城中最有名的花魁,海棠姑娘么?!
海棠今日未施脂粉,穿着很素净的衣裙,此刻和一群姐妹们都站在人群中。
常岁宁看到她,与她一笑。
海棠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眶红红,遥遥地向常岁宁福身一礼。
很快,常岁宁与肖旻等人上了马。
胡粼等官员,及众多百姓们又往前送了送。
何武虎坐在马上,跟在常岁宁身侧,面对那些殷殷相送的目光,心境同入城时一样,只觉又偷来了一些本不属于自己的荣光,心中虚的厉害。
但也无妨,都先记账上,他何武虎迟早都会补上的!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常岁宁和肖旻就此告别了胡刺史和汴州百姓。
出城不远,常岁安和李潼等人迎了上来。
常岁宁下马,未有耽搁大军赶路,让肖旻等人先行,她随后便带人跟上。
肖旻应下来。
“宁宁……”常岁安不舍地道:“不然我送你去江南吧!”
面对这个心血来潮的提议,常岁宁笑问:“然后我再送阿兄去北境吗?”
常岁安的眉眼垂了下来。
是啊,如今他的妹妹一点都不需要人送,反而拥有着送百八十个他也毫不费力的能耐。
“小岁安,你不用担心,有我在呢!”阿点挺着壮实的胸脯,站在常岁宁身边,对常岁安道:“你只管放心和小璟一起!”
是了,常岁安要与崔璟一起。
他此前已有玄策军军籍,如今养好了伤,便要去走原本定好的路了。
常岁宁一直认为这是个很好的选择,能去玄策军中,在崔璟手下历练,是极难得的机会。
李潼在旁欲言又止,但仍是见常岁安很快扫去了眼中的不舍之色,坚定地点了头。
不舍是人之常情,而决定好的事,是一定要去做的。
常岁安道:“宁宁,那你路上当心,回头替我向阿爹问安。”
常岁宁点头,未有过多叮嘱——反正该教的自有崔璟来教,今朝埋下一颗种子,她就等着来年收获一个大有长进的阿兄即可。
常岁宁已做好了坐享其成的准备,正待上马离开时,元祥快步而来,抱拳行礼,眼睛亮晶晶的:“……将军,大都督来了!”
常岁宁有些意外,转头看向前方,果见有一行人马及一辆马车在朝此处驶来。
常岁安很是受宠若惊——他本想着送完妹妹便返回荥阳,同玄策军会合,却不成想崔大都督竟亲自带人来汴州接他了!
常岁安赶忙跟着妹妹走向那辆马车。
马车停下,赶车的虞副将跳下来,笑着冲常岁宁行礼后,即转身打起车帘。
随着车帘被卷起,可见有青年盘坐车内,其着宽大深青常袍,眉眼清冽,肤色因这些时日养伤未出,加之汤药进补,竟又肉眼可见地白净细致了许多——
在曹医士看来,这是一种让人无处说理的美貌天资。
常岁安上前行礼,道:“崔大都督,您的伤还未完全养好,本不必亲自来接我的。”
崔璟怔了一下,才道:“……无妨。”
不怪常岁安会有此误解,毕竟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其它可能了,不是来接他的,难道是来送他妹妹的吗?
可是前几日在荥阳分别时,崔大都督已经送过一次了,哪有一送再送的道理?
“岁安……”李潼的声音在常岁安身后响起:“你随我来,我有话要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