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素来是容不下“不安分”三字的,也没有哪个君王能容得下……
所以说,没有身为臣子的自知之明,缺少谦逊之德和长远的目光头脑……现下越是张扬风光,来日只怕便会摔得越惨。
钦差太监表面笑意谄媚,心底却已做好了静候眼前之人跌落的准备。
又寒暄了一番之后,常阔笑着将人送出前厅,交待楚行亲自送人去住处洗尘歇息。
而钦差前脚刚离开,荠菜等人便全都围了上来。
看着常岁宁手中捧着的玉印,六虎尚且满眼不可置信:“……将军,真成了啊!”
何武虎纠正道:“什么将军,该改口喊刺史大人了!”
“将军虽做了江都刺史,但将军永远是咱们的将军!”六虎拍了拍腰间挂着的铜板,眼睛晶亮地道。
此行一路随常岁宁拿回扬州与润州,他们已真正将常岁宁当作了“将军”来看,崇敬之情愈发澎湃。
“……”何武虎瞪了六虎一眼——就显得他会说话了是吧!
近乎聒噪的恭贺声中,姚冉不远不近地看着那接受众人恭贺的少女,心绪也随着这气氛高涨澎湃。
此前,将军同那位监军太监说出请任江都刺史之言时,她就在旁侧,彼时她听得那大胆之言,只觉匪夷所思。
她看到那监军太监面上的笑意也凝滞了大半,显然也被惊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旁敲侧击地询问“宁远将军可还有别的话一并转呈陛下”。
那时,将军道——“劳烦转告陛下,我之所以想做这江都刺史,是因为我可以胜任。”
那句笃信之言,甚至称得上神闲气定。
但直至此刻,姚冉还能清楚地记着当时感受到的冲击之感。
那个比她还小一岁的少女,不单敢去做,敢去杀,竟还敢毫不避讳地去要更大的权力。
姚冉知道此事在京师惹起了怎样的波澜,又激起了多少反对的声音,暗中更有诸多相争之心,但那又如何?
——如今这江都刺史的大印,还是送到了她家将军面前。
除却天时地利人和,此事能够顺利达成,更与将军瞩目的军功分不开——所以,想要权力,便还需要有对应的能力作为底气支撑。
姚冉的视线落在一旁被喜儿捧在手中的刺史官服玉带之上,笑着提议道:“将军试一试这官服吧。”
荠菜也赶忙附和,伸出手去想摸一摸那质地上乘的绯色官袍,却又怕手指粗糙刮伤衣物,只迫不及待地催促道:“是啊,将军快更衣一试,若有哪里不合适,属下还能帮您改一改呢!”
其他人也纷纷出声催促。
他们都还没见过女子穿这身衣裳呢!
新奇,兴奋,期待,诸多目光落在常岁宁身上。
满眼与有荣焉之色的李潼干脆直接抓起常岁宁的手臂,往厅外走去:“常妹妹,我帮你梳头发!”
“走走走!”荠菜高兴地招呼姚冉喜儿等人:“快,咱们都去帮将军更衣!”
一大群人跟在常岁宁身后出了前厅,拾级而下。
阿点也兴奋地跟上。
“你小子干什么去!”何武虎一把揪住六虎,瞪眼道:“有你屁事!”
六虎猛一回神,立即缩了缩脖子,挠头干笑——气氛太上头,他一心只想加入,但并非是忘了将军是女郎这紧要的事实,而是忘了自己是个男的了!
这时肖旻带着一群部将走了过来,他们方才都在前头聆听钦差转达接下来的事务,没能第一时间抽身过来。
听闻常岁宁被催着换官服去了,众人便都围着常阔恭贺起来。
伤刚养好的金副将也来了,金副将看向常阔的眼神尤为羡慕,羡慕大将军封了忠勇侯且是次要的,最主要的还是——
常阔自己揭晓了答案,他摆着手道:“……此次平定徐贼之乱,我还当真没出什么力!”
他觉得那些艳羡的目光还可以再炽热一些,看似不以为意地笑道:“说到底,不过是沾了闺女的光!”
金副将等人:“……!!”
若说方才只是羡慕,现下则是直接嫉妒上了好吗?
他们有心想讨教一二,要朝哪个方向磕头才能生出这样出息的闺女,但转念一想,这也不是常大将军生的啊?
若凭自己的本领生的且罢了……这闺女甚至是常大将军捡来的!
更气了!
有人脸上在笑,牙却越咬越紧,也有人萌生了现下就转身离开,出门擦亮眼睛捡一捡,用以改善祖坟风水的心思。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肖旻,肖主帅保持良好心态的秘笈在于……他也是“常大将军捡闺女”之事的间接受益者。
这几场仗打下来,他打的究竟有多么地浑水摸鱼,滥竽充数,狐假虎威,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只可惜,这样的神仙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抗倭没他什么事了,圣旨之上已经言明,留下八万大军随宁远将军抗倭,余下大军随他归京领赏。
而领赏之后,必然也没几天清闲日子可过,四处都在爆发兵乱,且还有的是仗要打。
想到接下来只能自力更生的苦日子,再看着面前笑容欣慰的忠勇侯,肖主帅逐渐也有些心态失衡的迹象。
内院中,常岁宁被剥光后,叫人塞进了浴桶中。
荠菜将几朵路上现揪的、粉的黄的花瓣撕碎,一股脑洒进桶内。
浴桶边围了满满当当的人,添水的,拿皂角的,帮着搓头发的,陪说话的……热闹的好像菜市口。
常岁宁觉得这也就是她了,但凡换个其他人来,大抵都是受不住这份盛情的。
从浴桶中被捞出来后,擦干了身子,穿上雪白干净的里衣,喜儿才笑着捧来簇新的刺史袍服。
众人七手八脚,帮着常岁宁一件件地套上去,系上玉带,佩上鱼袋,蹬上云靴。
常岁宁站在镜前,半干的浓密乌发尚且披散着,只差了一顶官帽,但衣物合不合身已是试出来了,大致是合身的。
看着那镜前着绯红宽大袍服的少女,荠菜忽而有些失神,她上一回见这般年纪的女郎被这般热闹地围着更衣,是那女郎出嫁前,试喜服。
同样是新衣,穿上便会引来无数瞩目的新衣……通往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面对热情高涨的她们,那从始至终都不曾扫兴、由着她们折腾的少女从镜前转过身来,展开双臂,微抬起下颌,白皙的脸上一团笑意,眼眸清亮远澈如山川河流,问:“好看吗?”
荠菜蓦地眼睛一酸,大力点头:“好看!”
她没有很精妙准确的言辞可以表述此刻的感受,她只觉得,穿上这身袍服便意味着拥有更大的能耐……当然是好看的!
“俊……太俊了!”李潼扶住常岁宁的肩,拿惊为天人的神态道:“常妹妹实是我见过最俊俏的少年女郎!”
她无比真心实意地道:“若常妹妹是个男儿,我说什么都要将自己嫁了!”
一群娘子们闻言都笑起来。
李潼虽在玩笑,却也知晓,这世间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深深吸引,并非只有男女之情才可以做到,也并非只有嫁,才能相守相随。
常妹妹有着远超寻常人的能力与眼界,却又开阔包容,就如同她公务缠身,平日并不愿折腾这些无意义的琐事,却仍配合着她们玩闹,事虽小,可见兼爱之气。
这样的常妹妹,注定会吸引太多人甘愿追随。
一片说笑声中,守在外面的阿点忍不住出声问:“好了吗,我可以进来了么!”
“倒将阿点将军忘了……阿点将军快快请进吧!”
得了准允,阿点这才迫不及待地进来,一双天真澄澈的眸子落到那道身影上,呆了呆,才道:“好看!
只有这样的好看,才最像殿下!
阿点又上前两步,捧过一旁的官帽,走到常岁宁面前,也不管她有无束发,便替她戴在头顶,而后认真称赞道:“这样更好看!”
常岁宁仰脸朝他笑着。
一旁的姚冉却没由来地冒出一个想法来——或许还能更“好看”。
她自己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于是再次被自己吓着,再次在心中嗔怪自己怕不是当真疯魔了。
……
次日晨早,扬州刺史府外,在一众扬州属官及官差仆役的翘首以盼之下,终于迎来了他们的新任刺史。
大盛第一位女刺史……这开天辟地头一遭,竟好巧不巧地落在了他们扬州头上。
虽尚且不知是福是祸,但人家杀徐正业,帮他们收回扬州,这是不争的事实。
且这位虽是个女郎,却是个胆大包天到敢向天子讨职的女郎,用脚想一想也知道轻易惹不得。
故而,他们此刻都很是安分守己,至少表面上没有胆敢挑刺找茬的人,更多的是忐忑与观望。
踏着夏日晨光,穿着刺史章纹绯色袍服的常岁宁,身后带着一群亲信,在刺史府外勒马。
那些官员们抬头看去,只见那为首的少女着宽大绯袍,佩剑在侧,身下是一匹极健硕的烈马。
为何一眼便知是烈马呢?
盖因,淡定沉稳,宠辱不惊——这些美好的品质暂时同归期毫无干系,它好似将“烈”字一字刻在了额间。
说到马,众官员们又留意到一处关键……新任刺史这般阔绰的么……横竖就这么点路,怎还骑一个,又空跑一个?
空跑在旁的榴火甩着尾巴,昂首打量着江都刺史府的匾额——这就是主人说的,准备给它拿来养老的新马棚吗?
随着常岁宁下马,一群人立时迎上前行礼:“……见过刺史大人!”
常岁宁含笑道:“诸位不必多礼。”
众人将要起身之际,为首的那名官员忽觉手臂被人扶住,转脸一瞧只见是一名脸上有着刀疤的汉子,很是匪里匪气。
何武虎端出一个自认和气的笑容,问:“恁们备炮仗了么?”
官员一怔,摇了摇头:“不曾……”
何武虎拍腿“嗨呀”了一声,庆幸道:“还好俺们自带了!”
众官员:“?”
下一刻,随着何武虎招手示意,六虎七虎等人便拿出了自备的炮竹,点着后便扔了出去。
他们将军头一日上任,当然要图个吉利!
如此朴素的图吉利之法,也是刺史府众人未想到的,四下立刻噼里啪啦地炸开,有些没反应过来的官员捂着耳朵惊吓后退,使得这一幕透着几分混乱的喜庆。
一片炮竹声中,常岁宁立在刺史府前,微眯起眼睛看向头顶上方那面黑底金字,上书“江都刺史府”的匾额。
“将军……往后这里当真是咱们的地盘了吗?”何武虎仍有些难掩兴奋地问。
常岁宁轻点头:“咱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