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大人这是要当着各行当话事人的面,当众“表彰”那些慷慨解囊的盐商了。
“也不好空手道谢。”常岁宁想了想,站起身来,道:“诸位在此小坐吃茶,待我去备些谢礼。”
李潼也放下茶盏,跟着常岁宁一同离开,跨出堂门之际,好奇问:“常妹妹打算备什么谢礼?”
“自然是最能彰显我之诚意的……”二人说着话走远。
看着常岁宁的背影消失,骆母感叹道:“刺史大人还真是贵人事忙,无一刻清闲啊。”
这感叹中,又透出几分遗憾。
只有骆观临知道自家母亲在遗憾什么——大抵是她原本备下的那些拍马屁之言,没来得及派上用场。
“钱先生——”王长史唤了一声,见对方不为所动,又唤一声:“钱先生?”
骆泽在旁轻咳提醒:“父亲,长史大人同您说话呢。”
骆观临这才看向王长史:“……不知长史有何见教?”
这般语气叫王长史抬了抬眉,果然好大的架子。
王长史依旧笑意不减:“先生头一日来此,不如我带先生四处转转,熟悉一下府中事务,如何?”
骆观临依旧不冷不热,抬手道了声“有劳”,跟在王长史身后离开了此处。
于是两刻钟后,骆观临坐在了外书房中。
看着面前摆着的一大摞公务,骆观临心情繁杂。
起初一切还算正常,但转着转着,那王长史便带他转到书房里来了……
且给了他这样一堆并不紧要却耗时耗力的繁琐公务!
这个什么王仲元,方才说起出身经历,可知对方此前在京师时,一把年纪了也不过是个小小七品芝麻官,从前是连他的面都不配见到的……现如今倒支配起他来了!
真是岂有此理,他早食且还没吃呢!
一时间,骆先生想提升地位的想法变得更强烈了。
于是乎,忍耐着拿起一折公务翻看。
负手而去的王长史面上挂着舒适的笑意。
架子这么大,本领想必也不小吧。
他们刺史府可不养闲人,管他摆的哪门子架子呢,既然都进门了,那就得抓紧用起来了,可不能浪费。
当日,各商号行当受邀的话事人来到了刺史府中,无一缺席。
这一年来,各行生意皆受到影响毁损,他们急需官府介入,以便早日恢复正常通商;二来,得罪新任刺史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既然受邀,便不得不来。
说到得罪新任刺史……那便不免说一说那些盐商了,不知怎地,这位常刺史此次唯独不曾邀请盐商前来,大家都在猜测,对方怕不是要拿盐商这最大的一块肥肉开刀。
虽说这些大盐商们平日里最是趾高气昂,仗着和官府一起做生意,上交的赋税最高,便自认比他们这些普通商人更高一等,在做人这块儿很不是个东西。于是,他们本也乐见这些盐商们倒一倒霉……
可商人地位本就不高,如今这般时局下,倘若这位常刺史当真是此等杀鸡取卵的角色,又难免叫他们觉得唇亡齿寒。
存此想法,一众话事人们在来的路上,便不免忐忑,为那些盐商、也为自己的后路感到担忧。
对前者的担忧,一直持续到他们被请入正厅,见到那些和厅中官员有说有笑的盐商之前……
所以……这些盐商们怎会出现在此处?不是说没请他们吗?
看着那些被厅内官员礼待有加的盐商们,众话事人们一时没能搞清状况。
一番寒暄施礼后,他们也先后落座,因常刺史还未到,大家便暂时“闲聊”着。
聊着聊着,一众话事人们才慢慢听出了端倪来……好家伙,原来这些盐商竟一声不吭偷偷捐了银子!
很快,随着一声通传,众官员们纷纷起身,一名身穿绯色官袍的少女在一行属官的拥簇下走了进来。
众商人连忙行礼。
那些话事人们,明显能察觉到,这位刺史大人待那些个盐商们,要更加客气和气一些,没办法,毕竟出了钱的,且是大钱,此乃为官者的基本素养,不是不能理解。
可……那他们呢?
看着那位刺史大人又令人向盐商们送上褒奖的谢礼,一众话事人们,只觉如坐针毡,空空如也的手都不知往何处放了,只能将愤恨之情转移到那些盐商身上。
原本以为对方被孤立,上一刻还在为对方的处境担忧,结果下一刻却发现对方已经偷偷走了后门、先一步登上了新任刺史的大船,因此在他们面前风头出尽,反倒将他们推入了尴尬忐忑的深渊……!
果然,这些搞盐的,心都脏!
做人这块儿,果真就不是个东西!
做出这种决定来,怎就不能提前和他们通个气儿?
察觉到空气中过于充沛的埋怨气息,那些盐商们心中一片冷笑——不如让那些盐贩子的首级从他们门前“路过”,再顺道滴上二两血试试……看他们敢不敢耗到第二日!
得益于这“出赃不均”带来的心虚,今日这场谈话,那些话事人们愈发没有底气可言,许多原本私下定好的条件,几次到了嘴边,都没敢张口。
待到天黑,一行人才得以陆陆续续地离开刺史府。
为首的江都第一大盐商蒋海,带着心腹账房上了马车之后,才得以拿棉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这倒也不是吓出来的汗,后半场他也听懂了,对方只要蛋,暂时不杀鸡,因此他这只金鸡,便将一颗心勉强放回了肚子里。
这汗是因天气闷热,而他本就体胖,受不得热的缘故,此刻上了备有冰盆的马车,又端起凉茶一饮而尽,呼吸才匀畅了些。
蒋海放下茶碗时,看向那只长形锦盒,催促道:“快打开看看,她给的是什么……”
第337章 每字诚惠二十五万两
那账房先生拿起那只锦盒,打开前,先理智地分析道:“常刺史今日态度和善,看起来颇算得上称心如意了……想来,这匣中便断不可能是匕首利器、亦或是人之残肢等恫吓之物……”
试图用最理智的语气,掩盖住心底的不安,与诸多可怖的幻想。
毕竟对方是打仗出身的,毕竟昨日那些被割掉的盐贩子头颅,在他们门前滴了好些血……
万一对方觉得他们的态度尚且不够谦卑,还想再进一步威慑一二呢?
蒋海重重叹口气,冲账房先生摆手,示意他赶紧打开看看,是吉是凶,一看便知了。
账房先生小心翼翼地将盒子的锁扣拨开,上半身不觉往后微仰避去,将盒子慢慢打开一道细缝,眯着一只眼睛先瞧了瞧,没瞧出异样来,才将盒子彻底打开。
账房先生轻“咦”了一声,取出其内之物,是一幅卷起的宣纸。
蒋海看过去,而后伸出手,二人各拉住一端,将纸张在马车里展开来。
此一幅宣纸乃是全开五尺长宣,其上写着四个大字。
蒋海定睛,一字字念道:“慷慨之士……?”
展开的过程中,账房先生犹在设想,其上写着的会不会是什么暗藏杀机的言辞,现下得见这四字全貌,终于敢喘气了。
不单敢喘气了,他甚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了:“东家,这是夸赞认可啊……”
“这还用你说吗,你东家我也不是那不识字的白丁!”蒋海紧绷的肩膀也总算松缓下来,挤出了一丝复杂的笑意。
说来有些好笑,他堂堂江都蒋海,竟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十七岁小女娘的四字“夸赞认可”,而生出劫后余生之感。
没法子,此一时彼一时,世事难测啊。
“阿爹在世时,总说我是个败家子,说我铺张奢靡,蒋家产业迟早要被我败光……那年,我只不过花了万把两银子,买了十八个绝色舞姬,他便当众给了我一耳光。”
蒋海喟叹道:“真该将阿爹活过来瞧瞧,什么才是真‘奢靡’……这区区四个字,可是花了我足足一百万两银子啊。”
说到最后,不禁露出肉疼之色。
账房先生出于职业习惯,也心痛地换算道:“四字百万两银,每字诚惠二十五万两……”
这是实打实的一字千金了。
蒋海反反复复地盯着那四个大字瞧,拿自我宽慰的语气道:“好歹这字不错……”
又看下角处的刺史大印:“倒别说,这个常刺史,倒也是文武双全的。”
然而左说右说,还是觉得肉疼:“字是好字,就是真贵啊。”
“是,除了贵,没别的毛病。”账房先生宽慰道:“东家得想,再贵它也没人命贵啊,只当花钱消灾了……”
这一百万两不是买字,是买命。
蒋海苦涩点头:“是啊,好歹她没要咱们的命,这一百万两她分明可以直接抢,却还好心送了咱们一幅字。”
这么一想,人还怪好的咧。
蒋海叹道:“倒不像先前徐正业,硬是杀空了好几十家盐商盐户,根儿都拔了。”
他之所以能在徐正业手底下扛下来,也是咬牙割肉放血,又到处托关系打点,这才算保住蒋家。
说来,他家中世代都是盐商,是常与官府打交道的,今次这种捐银之举也不是头一回。平日里哪里有灾情,他们江都盐商也都是出大头的,没法子,谁叫咱最富呢。
说到底,树大招风,这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也都是为了买“字”,为了向朝廷买一个看不着的“好”字。
此次之所以格外肉疼,一则是因才被徐正业盘剥过,还没缓过劲来;二来是尚且拿不准这位常刺史的脾气,担心这百万两并不能一次消灾到位,往后若三五不时便来要钱,那谁扛得住?
“明天我得去拜拜菩萨……”蒋海将手中宣纸卷起,边叹道:“求菩萨保佑这位常刺史可千万别是一尊喂不饱也喂不熟的阎王爷。”
他将这幅纸双手放回盒子里,爱恨交织地道:“明日天亮就请城中最好的装裱师傅来……”
又改口:“不,回去就请,叫人连夜把它裱好!”
他要挂起来,哪里显眼挂哪里!
一百万两啊!
不能只是他们搞盐的肉疼!
……
次日,蒋海即将此匾悬挂在了总商号内,还请了舞狮锣鼓队又敲又吹,又放了炮仗,甚是隆重地整了个揭匾仪式,且给围观的百姓都散了“喜钱”,热闹程度好似在操办亲事。
其他盐商也纷纷效仿,看着高高挂起的匾额,整个人好似被安全感包裹着——谁还不是个慷慨之士了?
是了,他们捐的银子虽比不上蒋海,但刺史大人贵在一视同仁,他们得来的大字也皆为【慷慨之士】。
他们心中固然是安稳了,没得挂的人,却得掂量反省一二了。
而各处掂量的时间显然不会太久,从某方面说,这雪中送炭的先机已经被盐商们给占了,他们若再敢装聋作哑,那就当真是跛子唱戏——下不了台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常岁宁先让盐商表态,也算得上是一种很隐晦的擒贼先擒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