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叮嘱她,务必要多加留意此事,一旦察觉异样或可疑之人,定要及时去信告知他。
姚冉看着信,皱眉许久,才研磨提笔回信。
她人生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对父亲的举动表达了不满,她与父亲清楚地说明了自己的底线,如今她得大人重看,自当尽心尽忠。莫说父亲之言毫无凭据了,纵然确有其事,她也不会去刺探泄露大人之事。
总之,她是大人的人,背主之事,宁死也绝不会有,惟望父亲见谅。
此次看在父女的情面上,她只当不知,但下不为例,若父亲再有此类行径,她便只能将父亲来信交由大人过目了。
最后,问父亲、祖母、叔婶安好。
——不孝女,姚冉敬上。
次日一早,姚冉便将信送了出去,至于姚廷尉看到这封信是何反应,暂时无从得知。
得知常岁宁昨日进账三百余万贯钱的骆先生反应不小,同作为刺史书房中的门客,刚带人清点完那些金子的吕秀才并不隐瞒地小声道:“听说是刺史大人的一位朋友所赠……”
听闻是赠,甚至不是借,骆观临更觉吃惊了。
世上竟有如此钱多好骗之人?
如此富有者,必不会是寻常人等,他有心想打听是哪个“朋友”,但吕秀才却摇头表示他也不知,只感叹道:“在下这辈子都不曾见到过这么多金子……”
他清明上坟,给祖宗们烧纸折的金元宝时,都不敢有这么个烧法儿!
而这些时日,他不单见到了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钱财,更看到了这辈子原本都没机会触摸到的藏书,吕秀才感慨之下,不禁吟诗一首,骆观临勉强听完,嫌弃地走开了。
另一边,亲自盯着人将那些金子一箱箱入库的沈三猫,欢喜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从前他穷困潦倒被人追债时,每每看到那些有钱人挥霍钱财,脑子里只有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真想和这些有钱人拼了,呔!
现如今,眼看刺史大人这位不肯透露姓名的好友,一掷豪赠百万钱,那个“拼”字便换作了“亲”字——真想和这些有钱人亲了,么!
“猫叔,这下好了,你总算不必再为了给刺史大人省银子而夜夜掉头发了!”从库房离开的路上,阿芒高兴地道。
沈三猫嗤笑道:“真照你说的这么干,那咱们也不必呆在这刺史府了!”
阿芒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沈三猫甩着袖子往前走:“不愿抓老鼠的猫,养来何用?”
阿芒恍然懂了,跟上沈三猫,又好奇地问:“猫叔,咱们的学馆建成之后,叫什么名儿啊?”
“我怎么知道,你问大人去!”
阿芒的问题,骆观临也在问。
依照常岁宁之意,江都需要借此即将建成的学馆来招引人才,各处已在着手此事,骆观临觉得总要先定下个馆名,才好传出名号去。
常岁宁立在书案后,提笔写下三个大字——无二院。
第358章 我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无二院……?”骆观临慢慢地念了一遍,先是被字体吸引了注意力,或是倾注了写字之人对这座学馆的希冀与展望,那三个大字入目甚为飘洒豪迈,如山川河流般驰而不息,似有融汇天地万物之决心。
骆观临怔怔地看了片刻,若非亲眼所见,他或很难相信,这手大字会是出自一位女郎之手。
一旁的吕秀才也大感惊艳,连连称赞不止,左看右看之下,又不禁觉得此三个大字的豪迈之中,同时透着一股名为三百万贯的超然底气——因不差钱,故而愈发大有可为。
毕竟理想的施展,也总要有物质支撑,才能走得更稳当更长远。
“二位觉得此名如何?”常岁宁搁下笔,笑着问。
吕秀才脸上带笑,先看向“钱先生”,这位先生资历更老,脾气更差,理应让他先说。
骆观临从那字迹中抽回神思,微皱眉道:“……是否太张扬了些?”
无二,便是独一,此天下间独一无二?这名号也太大了些。
常岁宁有些讶然地看向骆观临:“先生如今竟然会说‘是否’了,实在委婉温和。”
“……”骆观临眼角微抽。
“的确有些张扬。”常岁宁看向那幅字,道:“但胜在名副其实——我以如此之多的藏书共授天下,此间书院,难道天下还有第二处吗?”
吕秀才正色摇头:“那断然是没有的!”
见“钱先生”看向自己,吕秀才矜持一笑,他又没表态,他只是在答大人的问话而已嘛。
听得这“名副其实”的说法,骆观临又看向那三字,仍有些犹豫:“然而自古文人求道,更讲求谦逊之风……”
常岁宁不以为意地道:“先生这话对也不对,他们是喜欢自己秉承谦逊之德,却不见得喜欢别人替他们谦逊。他们谦逊他们的,我负责让我的书院之名风光远扬,我要让来日凡是入此处求学者,其身其名皆与有荣焉。”
骆观临沉默了一下,不得不说,这话虽乍听肤浅虚荣,但的确也叫人心潮振动向往……且看那吕秀才一脸激动神往的神情就知道了。
不过,这“无二”两字,他怎越在心里重复念来,便觉得耳熟呢?
骆观临再看向那幅字:“这无二之名,好似在何处听过……”
已在书案后的圈椅中坐下的常岁宁笑着抬头:“原来先生也听过我的击鞠社啊。”
击鞠社?
骆观临思索片刻,忽而想了起来——是了,他当初遭贬谪出京之时,曾隐约听说过国子监里出了个什么无二社,打马球的……
还听说社主竟是个女儿家,彼时他只一声嗤笑,一个女儿家在国子监里结的什么击鞠社,简直胡闹。
合着那“女儿家”就是她?
见他神色,常岁宁满意道:“看来先生很早前就听说过我与无二社了,可见我与这“无二”二字,都分外引人瞩目。”
骆观临意味不明地道:“……此名别的不说,的确很有刺史之风。”
像是她会取的名,像是她会做的事。
“那先生可知无二社之名,起初是何人所取?”常岁宁问。
骆观临看向她——除了她自己,还会有谁?
“此无二之名乃是当今礼部尚书褚太傅所赐。”
骆观临蓦地一愣:“褚太傅?”
虽是隔着面具,却也能叫人感受到他的肃然起敬之感。
常岁宁轻点头:“当初结社时,特地请了太傅赐名。”
“……”骆观临看向常岁宁的眼神有了明显的变化:“如此说来……大人的击鞠,想必打得很好。”
丝毫没有阴阳怪气的一句话,透露出肉眼可见的爱屋及乌之感。
常岁宁反倒有些意外了:“看来先生很仰慕褚太傅啊。”
骆观临正色道:“太傅乃是天下读书人之楷模,不单学识远在吾辈之上,人品更是高洁贵重,从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对不公之象向来敢言,在下自然万分敬仰。”
吕秀才连忙附和起来,很是狂热地表达了对褚太傅的景仰钦佩之情。
于是,他第一次成功收获了来自“钱先生”的欣赏认可之色。
此刻,骆观临再看向那幅字,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平易近人许多。
见得此状,常岁宁忽而有些好奇地问:“说来,先太子便是出自褚太傅门下,自幼得太傅教导,不知先生如何看待先太子其人呢?”
骆观临的视线从字上移开,皱眉看向她:“看待?”
常岁宁不解——有什么不对吗?
骆观临抬手向高处揖了一礼,肃容道:“先太子殿下自稚弱少时起,便敢为大盛提刀而战,以其身护卫大盛疆土黎民,以其志力行利国利民之道!其功恩成就之高,岂是区区在下能够评断‘看待’的?”
常岁宁含笑抬眉:“这样啊。”
见她这幅毫无敬意之态,骆观临拧眉,拿教导的语气道:“先太子殿下去时,大人年纪尚小,不了解这些也是正常。但大人须知,现如今大人尚能安坐于江都,除了大人之能,亦有先太子殿下当年留下的先人余恩。”
说到最后,骆观临语气里不觉间有了一丝伤怀。
当年先太子年少正盛时,他尚且是个外放的小官,但彼时他已知晓,当今储君年少英才,文治武功兼备,已有贤明之象……
当时他和许多人一样,都因为这位储君而对大盛的未来怀有莫大希冀,他竭力治下,几经调派升迁,终于踏入了京师朝堂,却在不久之后,接连遭遇先皇与先太子先后崩逝的噩耗——
彼时之感受,像是在伸手最接近曙光之际,却陡然坠入昏暗。
骆观临的声音低下来:“只可惜天妒英才,未肯替大盛续命……”
也未曾给他施展抱负才能,成全他心中君贤臣明之盛愿的机会。
实则,他知道常岁宁那日在城楼之言并非假话,她说大盛的衰败罪不全在明后,而是自先皇在位时,便已有积病,此言的确是事实……也正因此,先太子殿下未及登基便早逝,才是许多人心中痛惜之事。
于是,骆观临回首看自己这十数年的经历与选择,不外乎是于混沌中挣扎摸索而已——
和大多曾归心先太子的官员一样,他也曾选择与明后站在一处,试图废除昏君李秉,但他最初并不曾想到,这一切只是明后夺权的手段,她设下了局,哄骗了世人和他们。
待他意识到真相时,明后大权已握,大势已成,她以【储君尚幼,国局飘摇,不可重蹈李秉覆辙】为由,从监国摄政而一步步登上皇位,当那些本该辅佐幼帝登基的大臣们齐齐跪下山呼万岁时,骆观临生出了被利用瞒骗的愤怒。
或存此“恩怨”在先,他待女帝的不满更胜过他人。
而随着女帝屠杀异己的手段久不止息,上至李氏宗室,下到手握兵权的藩将皆遭到血洗,他与女帝的政治所向彻底出现了根源上的分歧,这不满便愈发不可收拾。
他开始堂而皇之地表达对女子当权的不满,直到被贬谪出京。
在他对当今朝政的怨愤达到了巅峰时,遇到了徐正业,他在这混沌无望的挣扎中,再一次选错了人和路。
他曾无数次想,倘若先太子殿下不曾早逝……
但这世间没有“倘若”,他也无意借此为自己的过失开脱,他只是很难不为那位年轻储君的早逝感到悲切惋痛。
吕秀才也不禁叹息,他尚未步入仕途,对那位先太子殿下早逝的感触不及骆观临深切,但多少也是有一些的。
看着这拐了弯儿的气氛,坐在那里正接受惋惜缅怀的本尊感到了一丝猝不及防。
常岁宁由衷地道:“这世间短暂绚烂如昙花一现之物,总叫人惋惜,但若长久开着,却也不见得之后也一定尽如人意。”
她觉得自己也没有这般值得缅怀,如今屡屡听到自己的名号,总觉得好似被世间和世人神化了。
或许,这与当下的局面也有很大关连,人在水深火热中,总盼望有神明来救,而早早离世的她,恰巧很适宜被当作神明的化身来追忆。
其实她也只是肉体凡胎一个罢了。
但现如今不是了,她如今半人半鬼,单说这个“出身”,倒比从前厉害威风。
听得她那“昙花”之说,正不满皱眉的骆观临只见那少女甚是自信地道:“逝者已逝,先生倒不如着眼身边人,说不定我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骆观临费解地看着她,她出的什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