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镜笑了笑:“你我之间,如今还须这无谓试探吗?”
他道:“早在芙蓉园中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便已有所预感了。”
那个少女身上的“不可窥探”之感,恰与那“变数”如出一辙。
再之后,他跟着女帝一步步确定了那少女的真实“来历”,他便更确定了几分——“独立于天地因果之外”,此一点与那“变数”所显,也十分吻合。
于是他暗示帝王试着去“放”,便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
何为变数?可改变一事过程,至多只是扰乱。可改一事既定之结果,才能被称之为变数。
而有希望可改天下大势之变数,一旦入世,必现非常之象——
这非常之象无从遮掩。
“何人一朝杀徐正业,改江南万民命数,你我皆知。”天镜看着无绝:“又是何人改写了河洛群星消亡之局,你或比我更加清楚。”
那晚在大云寺中,观星台上,无绝所观星象,便是河洛群星之象。
也是那一晚,无绝真正确定了自己那仅存的一线生机系于何处。
面对已下定论的天镜,无绝未动声色,只问:“既如此,国师意欲何为呢?”
“我欲不为,亦无意代女帝而为。”
天镜答罢,看着无绝:“所以你我非敌,你不必为护旧主,而待我心存戒备杀心。”
无绝这才目现狐疑之色:“……你追溯天机真相至此,只欲不为?”
天镜眼中现出一丝幽远笑意:“我等修道之人,穷尽一生只为参悟天机,然而天道恒常,变数贵在罕见……如能有幸亲眼见证这一线变数为众生改百年炼狱之局,岂不荣幸之至?”
无绝略略了然,噢,又是个修道把自己修痴了的。
却又听天镜紧接着道:“且此救世之局,既为得道先人煞费苦心所布,此局究竟能否胜过天命,我等自当拭目以待。”
无绝定定看着他:“……得道先人?”
天镜目色幽深,带着一丝钦佩:“二十余年前,尊师大约便已经窥得苍生此劫了……天女塔建成时,尊师虽早已不在人世,但其中却必有尊师之指引。”
经此提醒,无绝心下忽生顿悟之感,昔年那些萦绕在他心头的不解,在此刻陡然有了答案。
师父当年病的古怪,他也曾疑心师父是否做了不该做之事,但师父始终缄口不言,反而命令他离开师门,下山入世而去。
生性不喜被拘束的他,早就想下山闯荡去了,但彼时他又哪里顾得上欢喜,心中只有无尽的不解,他试着询问师父,下山之后他要做些什么,但师父却道——什么都不必去做,一生顺心而为即可。
这话听来纵容,但似又有无形期许与枷锁,可他无从得知更多,唯有拜别师门而去。
从此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顺从本心,包括布下那方邪阵,换殿下回来。
所以,这也是师父想让他“顺心而为”之事吗?
师父当真果真窥得了苍生此劫,故借他之手,让殿下归来,承担起眼下这场劫难的转机变数?
无绝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那枚扳指,在心中复杂地叹息,师父啊……
“近日我一直在猜想,尊师当年之举,或是以己身相殉,才为后世万民换来这一线转机。”天镜的语气已近笃定:“你身在此局之中,你之命数,便也注定与这一线转机相生相连。”
“阵成之后,你本该在去岁死去,可你未死……”天镜看着无绝,道:“正是因为她已在改变这场浩劫。”
天镜后知后觉地道:“所以那晚你于观象台上,便已经知晓此中关连了。”
那时洛河群星命数被她改写,无绝的身体应当有所感应。
“是啊。”说到此处,无绝也不再否认,他往椅背上重重一靠:“我这条命能活多久,谁说了都不算,唯有我主公说了才算。”
他的确是从那时便确定其中的玄机了——那便是殿下每每改变天下大势,便等同间接为他延续性命。
但他今日通过天镜所言,才真真正正明白全部的真相与关连——原来师父早就布下了局,原来殿下的重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偶然,殿下肩上负有责任,而他作为局中之人,命数也与殿下肩上的责任紧密相连。
殿下要救世,他才能不死。
至此,天镜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之处:“你既早已知晓自己活命之关键所在,为何不尽快去往江都,先太子殿下言明此中利害牵连呢?”
“我为何要与殿下言明?”无绝已恢复了浑不在意之色:“我和你不一样,无意追溯什么天意天命。我与师父也不一样,没有那么多心怀苍生之善念。”
“我换殿下回来,不为苍生,不为国运,只是为了我家殿下。”
所以纵然他已经参透了其中牵连,却也从未打算与殿下言明,他说过,殿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需为任何人,也无需为存续他区区一条烂命为目的。
殿下想救苍生,便救苍生,殿下想择一处宝地隐居,那便只管去隐居。
至于他是生是死,顺其自然便够了。
天镜未曾想到会听到如此回答,他并不能理解此等毫无所求,纯粹只为成全的忠心,甚至这份忠心在天下大义之前,显得无比自私。
但就是这样一个心中只有私念之人,却间接做出了这天地间最为大义之举。
此间怎一个玄妙了得……
“师父必然也是知晓我这副不堪大任的德行,所以才瞒着我,哄着我下山去。”无绝望向房顶,不禁埋怨道:“世上有这么坑徒弟的师父吗?”
他到底是不是师父亲生的徒儿!
他现如今被折腾到这幅半死不活人嫌狗厌的凄惨境地,师父当负全责!
天镜饶有兴致地问:“你如今知晓这一切是先人设局,是否觉得后悔?”
无绝不以为意:“有什么可后悔的。”
纵然一切冥冥中早有注定,皆是师父意图救世的手笔,即便一切都有虚幻之嫌,可在这场局中,他是真的,殿下是真的。
为了这个“真”字,他便永远没有后悔的道理。
他不管什么救世,什么天意,他只负责管殿下回来。
如今殿下果真回来了,他心愿得偿,其它的,管它真真假假呢。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听也听了,无绝扶着椅子扶手,打算走人了。
天镜见状,问出了最后一个不解之处:“你即便不打算言明真相,纵然想要顺其自然,却又为何迟迟不肯去江都与旧主相见呢?”
站起身来的无绝扭头看他:“合着你看不出来啊。”
天镜目露困惑之色。
无绝更觉得稀奇了,拿手指了指自己:“……你就没觉得我见之令人生厌吗?”
天镜摇头一笑:“非但不曾觉得生厌,反倒觉得你今日难得待我友善,倒叫我心生几分欣忭。”
无绝:“……”
这算什么?
【已经见惯了你最令人不适的模样,因此觉得其它模样都好】,是吗?
所以,以往他丢给天镜的那些臭脸,算是拔高了对方对他心生憎恶的标准?世人眼中他讨人嫌的程度,竟已不足够影响到天镜了?
看着面前神情友好的天镜,无绝的心情很有些微妙。
他起初还以为这老狐狸是故意装出来的友好,没想到竟然是真情流露。
无绝这下当真有些动容了,因此与天镜倒起了苦水,说起自己如今霉运与白眼缠身的百般不易。
天镜听罢甚是同情。
原来这邪阵的恶果报应,不单要人命,夺人轮回,还要这般诛人心,使得启阵者在各种意义上皆“不得超生”,为天地所厌弃……真真正正是以全部的身心魂灵为祭。
“我辛辛苦苦一辈子,被师父当作棋子来使,到头来却还要被世人,被旧主厌弃……”无绝哀叹道:“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
“错不在你,在那邪阵。”天镜宽慰了几句,便问道:“不知可有我能帮得上忙之处?”
无绝就等着他这句话呢,闻言点头。
天镜做出洗耳恭听之色。
于是,片刻后,他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银子,包括一枚看起来很值钱的玉佩。
“多谢多谢。”无绝揖手道谢后,与天镜就此分别。
天镜也未留他,毕竟他身边有圣人眼线跟随,暂时并不方便与无绝同行。
但是……
看着无绝离开的背影,天镜实难放心,思索片刻后,决定给常岁宁写一封信。
若需与天道博弈,那么,她至少有权知晓自己身在一个怎样的局中,如此才能更好应对抉择。
究竟要如何以一人之转机为天下万民改命,她能否赢下此局……无人能够预料。
正因无从窥测,他才万分好奇。
他会拭目以待。
比天镜的密信更先到达江都刺史府的,是自京师而来的孟列。
时值正午,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刺史府后门处停下。
第365章 是否有不臣之心?
白日里,刺史府前衙的门大开着,日常由官差站守。后门大多时间则是紧闭状态,但门内也有人值守,因属于内院事务之列,便多由常岁宁的亲卫轮换负责。
此刻听到叩门声,一名出身五虎山的护卫将门打开,视线扫视着来人:“……你们是?”
带着一名家仆的孟列抬手:“鄙人姓孟,前来见常刺史。”
护卫警惕地问:“自何处来?为何事来见我们刺史大人?”
“我得常刺史书信相邀而来。”孟列历来谨慎,不欲对一个护卫过多透露身份来历:“此行隐秘,不宜声张,你只需前去通传一声,只道姓孟之人求见,常刺史必然就知晓了。”
护卫皱了下眉,真是刺史大人的熟人的话,为何不知刺史大人此刻不在刺史府中?
他也是懂得谨慎二字的,并不多言自家大人之事,一时只又拿戒备的视线看着言辞含糊的孟列。
非是他存心刁难,而是想见他家刺史大人的人太多了,各类手段托词他都见多了,甚至先前还有自认俊美之人守在刺史大人经过之处吟诗卖弄,制造偶遇什么的——
没法子,虽然他们刺史府中如今已有了十分完善的广招人才之政令,但防不住总有人想走捷径。
见这护卫如此严格,心中急切的孟列只好道:“……我自京师而来,乃常刺史半个阿爹,有劳速去通传,但不必声张。”
虽然这些年来他表面上与常阔等人并无往来,但当年殿下捡回这女娃时,他也是抱过的,照辈分来说,这权宜之下的半个阿爹的说法,也不算过分。
孟列是懂得拿捏人心的,那护卫听得这说法,不禁讶然地瞪大了眼睛,神情果然客气许多——托词他听多了,但敢以“半爹”自称的,倒是头一个,料想也没人有胆子敢拿这种事来造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