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圣人虽然信任“她”,但这份信任仅仅是信任“她”的能力吗?
不愿将玄策军送还到昔日的上将军手中,是帝王的信任有所保留的体现。
没有玄策军,手握一把不算好的牌面,在抵御倭军的同时,还要面临东罗的威胁……她能赢吗?
帝王心中有答案在——纵无玄策军,阿尚也能赢。
她相信,阿尚既然主动请命留在江都,便能够做到。
若阿尚自觉不敌,若阿尚自觉需要玄策军相助……那么,阿尚便会向她这个母亲求援,只要阿尚开口,她便可放心将那两万玄策水师送到阿尚手中。
只要阿尚开口,只要阿尚肯回到她身边,她便必然不会是一位吝啬的母亲。
她现下只等阿尚开口,只要阿尚认回她这个母亲,愿意与她一致对外,她必无不应允——莫说玄策水师,纵是这万里江山,她也唯愿与阿尚共享。
早朝散后,圣册帝回到甘露殿,在内侍的侍奉下吞服下一粒朱红色丹药之后,向喻增问起了国师可有消息传回。
喻增垂首答话:“回陛下,国师尚未曾传回消息。”
圣册帝意味不明地道:“看来这祸星的确不好探寻,那便再等一等……想必,国师是不会让朕失望的。”
喻增心中微凛,应道:“是,奴定会让人善加保护天镜国师。”
……
六部下值之后,户部湛侍郎受邀,去了茶楼和褚太傅喝茶。
来的路上,湛侍郎心中很是忐忑,他屡屡约老师出来喝茶小叙,老师总是不胜其烦地拒绝,每次拒绝的理由都很天然去雕饰,有时两个字,有时三个字——要么是【没空】,要么是【烦,不去】。
今次老师竟然主动约他,实在罕见,是完全可以拿出去吹嘘的地步了。
但湛侍郎又担心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师该不是……早朝时没骂过瘾,想拿他撒气吧?
虽然这么想不太尊师,但的确像是老师会做得出来的事。
湛侍郎下轿之前,先摘了官帽,老师若看到他渐秃的头顶,说不定便不忍心骂他了。
他不是卖惨,他是真惨,毕竟如今的六部秃头之首,当属他们户部无疑。
各处都在伸手要银子,可银库里拢共就那么几个子儿,大多还是抄那些士族的家抄来的……要钱的地方太多,怎么分,是个问题。
虽说大盛实行两税法,田赋分为夏税和秋粮,而很快就要秋收了,秋粮本该有一大笔进账,但偏偏今年中原等粮食大州又均遭了水患,颗粒无收……
偏偏仗又越打越多,再这么下去,一旦财政根本断裂崩塌……
每每想到这种可能,湛侍郎只觉头皮发麻,又要掉头发了。
好在,茶楼内等着他的并非是老师的责骂——
褚太傅是有事相询,问的是接下来要拨给常岁宁的军饷物资之事。
他知道户部手头紧,所以特意来催问,他管不了别处,但他的学生抗倭那是头等大事,他的倒霉学生已经很委屈了,不能再叫她的兵没饭吃。
“老师竟是要问这个……”湛侍郎甚是意外,旋即道:“巧了,此事今日刚有人提醒催促过学生,已经提上日程了。”
“哦?”褚太傅抬起花白的眉:“是何人啊?”
第373章 真相背后的真相
湛侍郎:“门下省那位东台侍郎。”
“魏叔易?”褚太傅又问:“是圣人的意思?”
湛侍郎不置可否:“倒是未有明言……他午后奉圣令去往户部办事,便也提到了此事……如今谁人不知东台侍郎魏叔易愈发得圣人倚重,其人言权之重,仅在马令公之下而已。”
换而言之,魏叔易的话,在一些时候,是可以当作圣人的意思来听的。
筹备军饷这种事,本也是要做的,无非分个轻重先后而已——早朝后,依着他们户部尚书大人的意思,或要先行处理韩国公李献的军饷催报,毕竟这则催报是跟着捷报一同送回来的,早朝之上圣心大悦的态度也是明摆着的。
但午后,那位魏侍郎亲自来了一趟,提到了江都的军饷,又详说了此中轻重区分:“……说是海战与陆战又有不同,譬如将士一旦出海便是多日不归,在粮草及时协同储备之事上的要求便更高一些。再有一点,入了秋之后海上很快便冷了,海上的将士们要比岸上的更早过冬,棉衣等御寒之物务必提早备妥,否则定会延误战事……”
湛侍郎大致复述罢,又道:“从我们户部离开后,那位魏侍郎似又去了一趟兵部……”
大约也是为了江都的兵械补充之事。
总之,这位很大程度上代表着帝心的魏侍郎既然开口了,他们户部不说如何优先偏待江都军饷之事,多斟酌、多上些心是少不了的。
官场之上么,正值钱粮紧张之际,各处催要军饷,朝中有人帮忙上心盯着是一回事,没人帮忙盯着便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魏子顾……”褚太傅斟酌半晌,低声思索着道:“老夫近来瞧着,倒是顺眼不少。”
依他来看,魏叔易今日之举,未必就是得了女帝的示意,或者说未必全是女帝的示意……倒更像是借着天子近臣的身份,在帮他学生行方便?
可他冷眼瞧了这些年,这位满身心眼子的年轻人行事八面玲珑却滴水不漏,又最擅揣摩帝心,分明不是会主动揽事之人……此番为何会一反常态,主动帮他学生?
此子无事献殷勤,只恐非奸即盗……想“盗”什么,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褚太傅思考间,只听湛侍郎试着问:“老师何故会突然关心起江都的军饷之事?可是其中有什么要紧的牵连是学生未想到的?”
老师自己的公务都不想干,绝不会平白无故来过问他们户部的公务……到底是什么牵扯,竟能叫老师特意请他出来说话?
褚太傅瞥他一眼:“老夫关心关心自己的学生,不行吗?”
湛侍郎闻言大怔,回过神之后,险些流下感动的泪水——枉他短短瞬间已然设想了诸多利害牵扯,却不成想,真正令老师挂怀的,不过是他区区湛勉而已!
湛侍郎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被老师偏爱的滋味,动容又惭愧地道:“老师已然这般劳神,学生何德何能,竟叫老师如此挂怀……”
这些时日以来,带娃娃的苦,掉头发的痛,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可怜,消瘦,又秃头的湛侍郎像一个终于得到长辈注意的孩子,红着眼睛羞愧地道:“实话不瞒老师,方才学生上来时,还担心您要骂人呢。”
见不得他一把年纪还这幅死出的褚太傅,强行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傻到这般地步,倒叫他骑虎难下了。
湛侍郎欢喜的茶都多喝了两盏,缠着褚太傅说了很久的话,直到褚太傅为数不多的耐心有濒临用尽的迹象,湛侍郎适才悬崖勒马,心满意足地带着老师的偏爱,和一肚子茶水咣咣当当地离去。
……
天色将暗之际,魏叔易回到了郑国公府,和往常一样,先去了趟小佛堂上香。
魏叔易到时,只见身穿丁香紫襦裙的少女正虔诚地跪在菩萨像前,双手合十,口中咬牙切齿地念叨着:“……菩萨啊菩萨,您一定要叫那些倭贼们统统死无葬身之地……”
“这般戾气与杀气兼备的祈福方式实不多见,比起拜佛,或许你更适合去扎小人。”
听到兄长的声音,魏妙青回过头去:“扎小人那是要生辰八字的,我到哪儿去弄那些倭贼的生辰八字?”
她不是不想扎,只是门槛太高。
“你还当真想过?”魏叔易抬眉:“日后少去钻研这些巫邪鬼神之说。”
魏妙青从蒲团上起身,理了理衣裙披帛,才仰着脸不服气地道:“兄长单要求我作甚,不信鬼神,为何不从兄长做起?”
魏叔易面带微笑,看向佛像:“……自然是因为兄长做不到。”
怕鬼,是母亲赐予他最大的软肋。
魏妙青不知其中纠葛,“嘁”了一声:“我看兄长只是做不到不去挂念常娘子吧?从前常娘子未上战场时,可从不见兄长日日上香祈福。”
魏叔易没有辩解,只去点香。
“阿兄,单是上香怎么能够,常娘子又不是菩萨,她怎知你心意?”魏妙青恨铁不成钢地道:“兄长这双手别只知道上香,倒是也写封信啊。”
虽说之前她已在心中把不争气的兄长抬下去了,但怪只怪常娘子太好,她又总忍不住想将兄长再抬回来试一试!
一边埋怨手中的骰子不争气,一边又总想再开一把——在此一事之上,魏妙青很有些赌鬼的影子在身上。
而此刻,她眼中那只开了一点的骰子,终于有了转面的迹象——
魏叔易将香点燃之际,声音很轻地道:“我是该写一封信给她了。”
他并非不想给“她”写信,只是一直未能鼓足勇气。
但此番东罗或有与倭兵合力围攻她的可能,她身在战局之中,一心抵御倭寇,恐有忽漏之处……他想,他需要去信提醒她一番,让她留意应对。
是“她”也好,是“他”也罢,如此形势下,战局与她的安危最重要。
魏叔易于书房中写信时,长吉从外面走进来,手中捧着五六册书,说是女郎叫人送来的。
“放下吧。”魏叔易笔下微顿,抬眼看过去。
因近日妹妹总在念叨抄书之事,于是他也知晓它们的来处,这些书与“她”有关,是她宁可被帝王猜忌被群臣指摘,也要留给江都及天下学子的明亮星火。
时间在她身上好似突然变慢了,直到如今,他也时常无法可想,她究竟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日内做了这么多的事。
她身上那旺盛的生命力,与蓬勃的生机,是令人惊奇仰望的,虽然她的来历本就不凡……可是,据这些时日他了解到的有关先太子殿下的旧事来看,“她”的不凡与煊赫,并非只是天生。
在那些他未曾触及到的岁月里,“她”便已经在那一场场灼人体魄的战火中,煅烧出了最意气飞扬,而又坚定无惧的灵魂。
或许,他不该以区区性别来困缚有关“她”的一切……只是他的心意要如何安放,仍尚未可解。
魏叔易认真细致地折叠好信纸,塞入信封,对灯封漆,动作慢条斯理却透着无声专注。
做好这一切后,青年将信封递出去:“令人秘密送去江都军中。”
“是!”长吉目光炯炯地接过,动作格外干练。
魏叔易疑惑地看了眼下属退出去的背影,这振奋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领下了什么拯救苍生的差事。
长吉的振奋是有原因的,这段时日他只要一想到崔元祥在江都常娘子军中干正事,便会心生焦虑,有种被甩出一大截的不安。
最初,崔元祥还曾写信同他炫耀过一回,那可恨嘴脸在字里行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明人不说暗话,他看得出来,崔元祥在同他炫耀崔大都督如今与常娘子走得更近,而他家郎君处处不敌。
长吉咽不下这口气,但偏偏自家郎君不争气,好等歹等,今日总算等来郎君给常娘子写信,他何来不振奋的道理?
他拿的是信吗?分明是尚且有望与崔元祥一较高低的筹码!
长吉快步出了院子,没走出多远,迎面遇到段氏带着提灯女使走来,遂让至一侧行礼:“夫人。”
垂首行礼之际,长吉嗅到了空气中的香火气。
看来夫人是刚从佛堂里过来……每日郎君,女郎与夫人轮番上香,他都不敢想象菩萨该有多忙。
“这个时辰着急忙慌的,要去作甚?”段氏看到了长吉手中的信封,问了一句。
“回夫人,郎君交待属下安排人手送信。”长吉答话间再次拱手,手中的信笺调了个面儿,改为了信封的正面朝外——
段氏下意识地凑近一些,定睛一瞧,只见信封正面赫然写着【常刺史亲启】五字。
长吉似才发现她的注视,连忙将手收回。
不八卦多嘴,是郎君对他最大的要求——他可没有在夫人面前八卦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