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初是害怕常岁宁的,害怕她野心太大,行事太过不知收敛,注定昙花一现潦草收场。
可眼下看来,若非是因为她的“野心”,她的强势,她的敢争敢抢,她又何来机会据下江都,做下这些前无古人之举呢?
这世道,想要做事,不是凭嘴皮子和几句动听的言语,就能够让人跟随奉行的……或许,江都正需要她这样“先兵后礼”之人来救。
她是真正在救江都啊。
故而,无论朝堂之上如何贬低忌惮她,江都的百姓待她却敬重感激。
就连之前那些被她“盘剥”过的富商,如今也甘心积极配合她的政令行事,因为他们逐渐看到了切实的益处——这位刺史大人积极打通各处商道,丝毫没有官架子,亲自为江都争取来了许多商机,尤其是与宣州和州之间的商业互通,甚至要比未经战事前的江都来得更加密切。
她的诸多招引人才落户求学的举措,也给江都带来了新鲜的血液,有人的地方便有商机。如今凡入江都者,有钱的花钱,没钱的也被就地规整安置,出人出力,总之,人和钱,至少得留下一样。
有利可图之下,那些富商们又有什么道理不跟从配合呢?
如今放眼江都,官,士,商,民,或为利,或为名,或为存,竟逐渐称得上上下一心,人心服帖至极,故而刺史府的政令施行格外通达。
可她才来江都多久?
又因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且是个女郎,而背负诸多质疑与非议……可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把江都迅速拧成了一股坚固的绳,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力。
“如今江都只一点不好……”王岳惋惜着道:“倭兵压境,如一柄利剑高悬于江都之上……如若不然,单凭这诸多举措,江都之盛景,更要远胜于此时。”
骆观临终于搭理了好友一句:“否则你以为,她昨日为何会特意赶回,亲自为无二院挂匾?”
王岳短暂地反应了一下:“你是说……”
是了,她身为抵御倭军的主帅,尚且能抽出空回江都为书院挂匾,这说明什么?
说明与倭军之战,并不曾落于危急下风!
先不说是真是假,她既然做出来了,那便是有效的——她的出现,即是安抚人心的最好良药。
骆观临褒贬不明地道:“她凡行事,必有算计。纵只是眨一下眼睛,都有百十个心眼砸地上,你须当心。”
“……我当什么心?”王岳大喜道:“此乃吾之主公,主公多智,我开心还来不及,当心二字从何说起?”
骆观临:“……”
是他忘了,王望山并不曾经过她的麻袋胁迫荼毒,自然不似他这般杯弓蛇影。
“不过话说回来……”王岳压低声音,问:“这些果真都是她一人之智?当真不是常大将军或其他高人指点?”
他与这位主公,到底还不是太熟。对她的了解大多是从公务的交接之上,和骆观临口中得来的。
昨日常岁宁回到江都之后,便微服去了各处巡查,至今王岳还没能见到一片衣角。
说衣角,衣角到。
随着书房外的守卫一声通传,穿着鸦青常袍的常岁宁,在姚冉和王长史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王岳眼睛一亮,忙起身施礼,终于有和主公增进了解,培养感情的机会了!
先前犹豫归犹豫,可如今他既然在这条船上了,一家老小都接到江都来了,若再蔫蔫唧唧,没半点身为下僚的热情和主动,那不是脑子有病吗?
王岳这般想着,忽然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不太热情的骆观临。
骆观临并不受好友的目光影响。
但他低估了好友想和新主公增进感情的决心。
常岁宁此次回城只预留了三日时间,后日便要返回军中,时间紧张,自然要用在紧要的公事之上。
接下来,近半个时辰内,凡是常岁宁询问之事,几乎全由王岳作答或含蓄抢答,偏偏他所答皆切合实际,又简明扼要,显而易见这段时日是用心在做事的。
非但用心,且具备出众的能力,才能在这些繁杂的公事中做到游刃有余。
常岁宁不吝于表露自己的欣喜赞赏之色。
除了问答之外,王岳还取出了一则册子,新的政令在实施过程中难免会遇到阻碍和问题,而这则册子上则是——
“……这些是在下想到的一些浅陋的应对之法。”王岳矜持地道:“以及对之后有可能出现的问题的一些设想。”
既有补救之策,又有未雨绸缪。
骆观临极快地皱了一下眉,看向好友——怎么他都不知道王望山还有这么个小册子?防着他?这就开始勾心斗角了?
常岁宁眼睛微亮:“先生有心了,岁宁洗耳恭听。”
王岳说到最后,嗓子已有干哑迹象:“……无二院中的文学馆与算学馆,此番招生名额皆有限,而据在下所知,此番前来求学的,不乏一些已有些声望之士,他们皆是冲着那些丰厚藏书而来。而学馆的意义,重在栽培更多人才,若名额皆被那些有学识者占了去,倒是失了本意……”
常岁宁点头:“所以需分级考核,面向不同年纪的受考者,考核内容也不同,尽量做到均匀取之。”
譬如馆内亦设有蒙童班,考的主要是孩童的资质,男童女童各取一半。
虽说层层都在挑拣资质,不符合有教无类的原则,但如今资源有限,还须用在最适合读书的人群身上。
至于真正的有教无类,那是之后的事,不适用于眼下。
譬如年过十岁,还未受教者,除非格外天赋异禀,否则也不在无二院的招生范畴内,十岁已过了最佳启蒙年岁,学起来注定吃力。
江都紧缺人才,注定不能将人力物力全部用于无差别的启蒙之上。
所以,分年岁设下考题,用以筛选各年龄阶段最合适的人群,是经过诸多考量后定下的招生之策。
“只是如此一来,注定会有许多怀才者被拒之门外……”王岳道:“故而在下想,在考核完毕之后,能否将这些未能入无二院受教者再进行一番筛选,根据能力高低,留在江都任职做事呢?”
江都本就缺人,若对方能力足够,直接留用是最好的选择。
常岁宁尚未来得及细想此事,此刻顺着王岳的话思索道:“可他们是冲着无二院的藏书来的,未必会轻易改变主意,留下任职……”
王岳:“那大人不妨就给他们一些优待,譬如凡留下任职者,每旬可轮流入无二院旁听一日;若每月考绩达标者,当月可入无二院藏书阁阅书一日……”
常岁宁点着头,道:“再譬如,若在其位表现最优者,每月至多可借阅带走三册藏书?”
王岳露出惊喜笑意:“大人果然颖悟绝伦!”
不单提供切实良策,还给予情绪价值,展现能力的同时,不忘拉近与主公的关系。
骆观临:“……”
王望山自顾表现到口干舌燥,竟半点不管旁人死活。
当然,王望山再如何表现,他都是无所谓的,毕竟他并不在意常岁宁更偏爱何人。他只是觉得,根本没机会说话的王长史和冉女史,应当多少有点汗流浃背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样无所谓的。
不过他还是要提醒王望山争宠之心不宜太过,否则长此以往,只怕不利于同僚之间的和睦共处。
他这么说也是为了王望山的处境考虑,并不存在怕被王望山抢走风头的私心,毕竟他又无意博得常岁宁偏爱。
他只打算干满三年而已,自然不在乎这些。
“无所谓”,“不在乎”的骆先生,事后单独寻到王岳,欲加以提醒,然而王岳的态度却令他头痛至极。
第388章 择主没有瓶颈期
“观临,你这话……是嫌我吃相难看的意思了?”
“你是知道我的,浑浑噩噩了大半辈子,脑子里不知攒了多少想法没机会施展,今次好不容易得遇明主,有事可做,又岂有惜力的道理?”
“且如今我一家老小全来了江都,都说刺史府不养闲人,我若不能得刺史大人肯定,要拿什么来养家糊口?”
“王长史,冉女史……这二位皆是刺史大人的心腹,我拿什么同他们比?能做的便是更加勤勉罢了……”
他承认他今天吃饭的嘴巴张得大了点,但他作为新来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两口也很正常吧?
王岳半点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反而逐渐觉得骆观临的提醒有些站不住脚——
“说来,王长史和冉女史,皆是大人的自家人,冉女史就不必说了,等同大人的第二双眼睛……王长史统管刺史府事务,平日已忙得不可开交,是极乐见我等替大人分忧的。我如此积极勤勉,料想他们欣慰还来不及,又怎会觉得我抢了风头呢?”
说白了,王长史和冉女史的地位且在他之上,谁不喜欢下面的人既能干又肯干?
竞争这种事,不是多发生在地位职务相同的人身上么?
想到这里,王岳看向好友的目光逐渐变了,试探着问:“观临,你可是担忧……我会动摇你在大人心中的地位?”
只二人的小书房中,骆观临正襟危坐:“……绝无此事!”
见王岳兀自露出些许神伤之色,骆观临又拧眉道:“我若怀此等心思,当初又何故力荐你来江都?”
对待这个说法,王岳持保留态度,那可不一定,万一是怕他吃不饱,但又怕他吃太好呢?
人性是这样的……他也并非不能理解。
王岳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观临,我会听从你的劝诫,日后在刺史大人面前多加敛藏……”
骆观临有些急了,他怎能背负上与王望山争宠的恶名?且争的还是一个十七岁少女主公的宠信!
他必不会承认……不,他本就没有这份心思!
为了给自己正名,骆观临终于道:“休要胡思乱想,你有所不知,我与她私下有着三年约定,三年后我即会离开江都,这三年之约,不过是为了还她救我族人的恩情罢了!”
总之,没有感情,全是迫不得已!
王岳:“?”
三年后,离开江都?
王岳在椅子里转了转身体,面向旁侧的骆观临:“观临……如此紧要之事,之前怎从未听你提起过!”
“三年后,你若走了,我怎么办?”王岳不安地问。
骆观临从容道:“当下只是权宜之计,到时若有更好的去处,我自会将你一同带……”
王岳压根没听他的话,径直道:“不行……照此说来,届时我恐怕独木难支,当下我更需趁早稳固地位才行了!”
骆观临一言难尽地看着好友——完全不考虑跟他一起走是吧?
王岳轻易是不可能考虑这个选择的,一来,他如今满腔壮志待发,对江都有颇多希冀;二来,他如今好不容易才定下了主公人选,若再叫他转投他人……有人明白这对他而言究竟有多残忍可怕吗?
王岳遂拿掏心窝子的口吻说道:“观临,你择主历来没有瓶颈期,但我不同,我花了大半辈子才定下常刺史,若非万不得已,绝不愿意另换新主。”
骆观临眉心紧锁,什么叫择主没有瓶颈期?
说的他骆观临好似那等朝三暮四之人一般!
“所以,观临……你快些帮帮我吧!”王岳双手合十朝骆观临拜了一下:“方才是我小人之心误解你了……你既无所求,便好人做到底,且帮我在刺史大人面前稳住地位!”
他可是听说了,近日投来刺史府的文士不在少数,只是王长史还在筛选观望,暂时没让那些人进外书房做事而已。
但之后的竞争,必然是激烈的,稳固地位这种事,务必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