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军受令放行之下,盛军的船只顺利抵达距离倭国都城,平城京最近的渡口。
早已等候在此的明孝天皇与众大臣,很快见到了那名在他们眼中嗜杀残暴的大盛主帅。
早已听闻那是一名年仅十七的女子,但亲眼看到在一众盔甲加身,气质肃杀的盛军部将的跟随下,走来的是一位十分年少的女郎……这一幕,仍给他们带来了难言的惊疑之感。
果真……就是这样一个少女,率军一路打到此处,叫他们近乎全军覆没,又亲手斩杀了藤原家作战经验最为丰富、身手最为出色的武士吗?
盛军部将下船而来,甲胄佩刀相击间发出叫人畏惧的声音。
那身形高挑,束着马尾的少女系着一件玄色披风,边沿处镶着雪白狐毛,这样一个少女,似乎怎么看,都与嗜杀残暴扯不上干系。
她的长相也很出人意料,那张脸庞异常精致……直到有人看到那双眼睛——
她瞳仁乌亮,眉宇间却自成清寒冷冽之气,如寒刃出鞘,叫人几乎不敢与之对视。
明孝天皇带着身后众人,就此惊惶地跪伏了下去,又向大盛京师的方向连连叩首,满面惭愧悔恨,涕泪俱下地赔罪。
他口中有倭语,也有大盛汉话,倭语部分,由他身侧同样战战兢兢的译官从中转述。
“……天皇陛下早在半月前,已经下令让藤原麻吕撤军归来请罪,然而藤原麻吕一意孤行,未听召令!”
“天皇陛下当初也是受藤原麻吕迷惑,才不幸铸成大错……”
“还请贵国高抬贵手,怜惜无辜岛民……”
那些地主贵族之间,亦有请罪声无数,他们大多一脸悔恨自责,姿态低到了泥土里,必要时还会掉下几滴眼泪。
常岁宁的视线落在这些权贵身上。
在这个岛上,大多贫民与奴隶,是没有姓氏的。
天皇也无姓氏,但那是因为在倭人眼中,天皇是神,不是人,故而不需要姓氏。
除此外,在这里能够拥有家族姓氏的,皆是权贵人物。
此刻,常岁宁看着这些有名有姓的权贵,终于开口,点出了以藤原氏为首的几个大姓——
被点到姓氏的贵族们,皆不敢怠慢,神情郑重而又不安。
“方才被我点到的各家主事之人,及主张战事的官员,还有在此次战事中率军百人以上的将领——”常岁宁看向明孝天皇,道:“天皇大人,半日之内,我需要看到他们的名单,以及这张名单上所有活着的人。”
她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但至少没有要立即大开杀戒的意思。
明孝天皇不敢有丝毫迟疑,连连应着“是”,并心惊胆战地邀请常岁宁与金承远等人入城休整。
金承远看向常岁宁。
常岁宁点头答应了。
明孝天皇这才敢带着众人起身,使人备上车马。
上马前,常岁宁望向平城京的方向,随口道:“仁同天皇三年,你们之所以定都于此,是因受到我们大盛道教思想中,‘藏风得水’的风水观念影响。”
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的明孝天皇虽不知她此言出于何意,但仍应着:“正是……”
“忘本之贼,欲图独占自身所不匹配之大宝,便必有杀身灾殃。”
那少女说话间,已然翻身上马。
经译官磕磕绊绊地转述后,明孝天皇的面色愈发忐忑。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立即跟上。
常岁宁随身带着以荠菜和何武虎为首的两千亲兵入了城,白鸿和元祥,则带兵分布在周围,一个负责岛陆,一个负责水上,和东罗军一起,严密监视把控着倭军动向。
这代表着,如若在接下来的过程中,常岁宁对倭国的态度稍有不满,盛军与东罗军即可随时动兵。
金承远与常岁宁一同去了平城京,明孝天皇拿出最谦卑的姿态,给予了最高程度的礼待。
天黑前,明孝天皇与众臣带着常岁宁要的名单,前来求见。
那些主战的官员,及各家族主事之人,皆已随同到场,此刻无不满脸惭愧。
参与了战事的倭军将领名单也很详细,其上十中之九皆已战亡。余下的少数人,在那支自润州败逃而去的倭军当中。
彼时,那支败军在溃散的过程中分为了两支,其一支返回了倭国,但并非藤原麻吕当初推测的以石本武彦为首的那一支,而是藤原麻吕的部下。
此刻,这一支两万余人的队伍中的大小将领,皆被带了过来。
相反,石本武彦的那支万人队伍,反而迟迟不见归讯。
这一点,常岁宁亦是此时从明孝天皇口中才得知,因为他交不出来那支队伍里的人,故而不敢隐瞒。
常岁宁心中升起不妙预感。
在追击藤原麻吕的过程中,她亦让人探查过那支败军的去向,得到的结果是向倭国方向撤回了,没想到,回倭国的只是其中一部分?
可是她分明让人反复清查了从江都往西的大部分海域,并警示各州严加探查,这些时日他们固然扑杀了一些散落的小队伍,但却并未发现这支万人队伍的踪迹。
“我等屡屡传信召回石本武彦,但一直未得其踪迹,或是已被冬日海上风浪吞没……”有倭国官员给出了足够友善的推测。
常岁宁却很难就此掉以轻心,她微抬眼,看向荠菜。
荠菜立刻会意,转身离开此处,交待手下之人,将此事立即传讯回去,并继续扩大海上探查范围,务必找出那队以石本武彦为首的倭军踪迹。
明孝天皇见状也连连向常岁宁保证,定会早日查明这支队伍的去向,给出一个明确交代。
常岁宁不置可否,看向那些被带来的人。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在这场伐盛的战事中占据了分量。
见她看来,在明孝天皇的呵斥下,那些人纷纷下跪赔罪。
常岁宁面上没有丝毫动容,她眼前闪过的,是伤亡册上的将士面庞,以及一旦让倭军攻入江都后,她将看到的残酷景象——
她不是来听这些人赔罪哭诉悔意的。
坐在上首的常岁宁,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明孝天皇,给出他两个选择:“不知天皇大人是想自行处置这些罪犯,还是交由我手下之人动手?”
明孝天皇脸上闪过短暂的惊惧之色。
她竟是要将这些人……全部杀掉?
这里面有他倭国各大家族的主事者,更有许多得力官员……且那些将官,若也全部杀掉,他倭国还何来武将可用?
常岁宁似领会了他这一瞬的迟疑,语气平静地道:“待此事了结后,我方可试着听一听天皇的求和之意。”
言下之意,在此之前,她不会考虑求和之事。
难道只凭这些人跪下磕几个头,流几滴泪,一切就能一笔勾销吗?
当然不行。
她要倭国百倍偿还,并要剪除他们一切不安分的爪牙。
明孝天皇颤声应下。
他自然不敢让常岁宁的人动手,他怕盛军一旦动手,轻易停不下来。
但那些人,尤其是贵族家主,根本不可能甘愿受死。
他们很快反抗起来,甚至是直言叱骂,一改方才悔恨交加的脸色。
悔恨只是他们求生的手段,流泪认错固然可以,但要他们为此付出性命来忏悔,那就另当别论。
在局面变得更加混乱之前,明孝天皇畏惧之下,让兵士们将这些人统统拖了出去,并以重兵镇压。
怒骂声求饶声和惨叫声,在院中交杂着响起。
数百人的鲜血,几乎将偌大的前院染成了红色,此处俨然成为了一方刑场。
堂中的官员,及明孝天皇,皆已面色惨白,通身冷汗。
金承远始终未语,却也下意识地看向常岁宁。
那少女端坐原处,面色无分毫变化。
待这场行刑结束之后,她拿很随意的语气道:“现在,天皇大人可以拿出向我大盛求和的诚意了。”
明孝天皇强忍着心中恐惧与起伏,将早已备下的求和书奉上,让常岁宁过目。
这封求和书由两国语言写就,常岁宁看罢,点了点头,似乎还算满意。
其上允诺的上贡数目,比以往任何时候来的都要有诚意。
常岁宁将那一折求和书合上之际,道:“除此外,我也有两个提议。”
明孝天皇立时做出洗耳恭听之态,并让译官记录下来。
“第一,我要你们严格遵守海上界限,今后无我大盛准允通行的文书,不可随意踏进我大盛海域半寸。此一点约束,尤其针对倭寇而定,所以,我需要你们出兵严加管束海盗倭寇滋生之象,使海上不得再有倭寇劫掠杀害我大盛渔民商队之事发生。”常岁宁道:“倘若再有,江都水师必有问责之举。”
明孝天皇忙不迭应下。
“至于第二条提议,我私认为,是我大盛诚意之体现。”常岁宁话至此处,微微笑了一下。
明孝天皇却莫名紧张起来,将身形躬得更低些许,做出倾听之态。
“这个提议,需要你们就近划出一座岛城——”常岁宁道:“我打算向我朝天子奏请,在此处成立定倭府,使我朝官员兵士驻扎于此,以督贵国履行约束海盗之约,日后亦可助贵国与我大盛往来邦交之事。”
明孝天皇眼神微震,他身后的官员们也纷纷低语起来。
如此一来,岂非给了大盛驻扎管辖之权?长此以往,免不了要插手他们倭国内政!
这并非是他们胡乱揣测,而确实正是常岁宁的用意所在。
她选择止战,是因她此时只能杀这么多了,她并没有余力将整座倭国一举歼灭。且如此关头,行灭国之举,会遭来其他国家的声讨,对风雨飘摇的大盛向外邦交不利,得不偿失。
况且,她此时即便拼尽全力占下倭国,暂时却也没有遥领治理的能力,倒不如借管制之举慢慢渗透,之后再根据两国情形施为。
在倭国建立定倭府的要求,换作以往,倭国必不可能同意。
但此刻,他们刚见证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败,又初才目睹了一场重创上层势力的行刑。
这一切,注定了他们百年内都不会拥有重新站起来吠叫的能力。
更重要的是,这本就不是一场对等的谈判,她的兵士与战船,在身后随时等候着她的令下。
若她所图只是这封求和书上的寻常内容,她又岂有必要亲自来此?
明孝天皇甚至没敢表露出太明显的迟疑之色,他浑身每一处都在无声颤栗着,最终深深拜下:“一切……谨遵宗国之意。”
常岁宁满意点头:“如此,我便使人草拟一封奏折送往我朝京师,请示议和章程。基于你我今日约定,后续若我朝官员再有补充之处,也请天皇大人多予配合。”
旁听了全程的金承远,转头深深看向坐在那里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