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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刺史府中的常阔,才转醒没多久。
早在半月前,他便在部下的护送下,回到了刺史府内养伤。
但他伤势太重,每日昏睡的时辰很久,因有医士叮嘱,众人轻易便也不敢搅扰。
常阔刚醒来,憋了一肚子话的常刃,终于噼里啪啦地倒了出来。
有近随抹着眼泪道:“女郎亲手斩杀了藤原麻吕人头,已经给大将军报仇雪恨了!”
常阔:“哭个什么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死了呢,我这是床头,不是坟头!”
“属下这是喜极而泣。”
“喜极也不许泣!”常阔靠坐在床头,话语霸道,脸上却满是喜气:“别整这些晦气的!”
不愧是他闺女殿下,赢得这叫一个漂亮!
常阔狂喜之下,道:“拿饭来!”
硬生生将干饭喊出了豪饮八百杯的气势来。
他养伤中不能饮酒,胃口也很一般,直到今日,才算寻回了八成食量。
喻增前来看望时,下人刚将一摞空了的碗碟撤下去。
“本侯有伤在身,就不下榻相迎了。”常阔拿玩笑的口吻说道:“还望监军大人多多包涵。”
“令爱又立奇勋,忠勇侯纵然有些架子,也是理所应当的。”喻增的语气虽和往常一样冷飕飕的,能呛死个把人,但从话中也能听出他心情不错。
常阔哈哈笑了几声,抬手示意喻增坐下说话,边道:“没办法,谁让咱闺女争气呢!”
常岁宁私下也已同常阔说过对喻增的疑心,但一切尚未明晰之前,表面上的相处便还须一切如常。
“只是话说回来,太争气,也怪得罪人的……”常阔不甚真诚地叹了口气,道:“倒叫你们这群钦差大人白跑一趟,你这位监军大人,也没能监出个啥来。”
喻增嗤笑一声:“她得罪人的事,左右也不差这一桩了。”
她在江都肆意而为,启用女工,建书院,纳各路贤才,建作坊,重用工匠,把控当地士族、商贾,并将各处官员任免牢牢把持在手中,等等……她无形中得罪了多少人,他都不敢数。
这一月来,喻增也亲眼将江都的变化看在眼中。
此刻,他看向常阔,狭长的眼睛微眯起:“我自认也有些识人之能,从前怎半点看不出,有朝一日她竟能搅出这样一番风云来?”
常阔脸上写着自豪之色:“女大十八变嘛……”
喻增意味不明地道:“说是十八万变,都小瞧她了。”
常阔一摊手:“祖坟埋得好呗,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那能怎么办?”
喻增搁下茶盏,抬眸看向常阔,缓声问:“你可曾觉得,她如今这般模样,有似曾相识之感?”
常阔愣住,正想着怎么应付过去时,常刃进来通传,眼神有些莫名八卦地道:“大将军,有人登门探望您,是位女客!”
常阔又愣住,这下是真的。
“……什么女客?”他一头雾水地问:“姓甚名谁?”
“说是姓容!”
“容……”常阔皱起眉来,他不认得姓容的人啊。
容……
不对!
——李容?!
常阔猛地一下坐直了身子。
喻增瞥向他:“这般时辰,女客登门……常大将军在江都一载,倒也果真繁忙。”
常阔一张老脸莫名热起来:“……你休要胡言坏我名节!”
喻增对他的私事并不感兴趣,见状也未深究,只按下心思,就此起身离开。
经了常阔准允,那名深夜冒雪而来,幂篱遮面的女客,很快被请了过来。
常阔已提前屏退房中所有下人,叫他们都去了外面守着。
那女客也让侍女止步,自己走进了常阔房中,摘下头顶胡帽,随手丢在一旁。
她看向常阔,常阔也盯着她。
“你来干什么!”
“合着你没死啊。”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来人正是宣安大长公主,李容。
同时,【有女客前来探望大将军】的炸裂消息,在刺史府中不胫而走。
从海上收兵不久,刚从军营中赶回来的金副将,一回到刺史府里,就闻听此事,下意识地摸了下怀中玉佩,不禁精神大振——
“我得去看看……”金副将义正言辞地道:“我得去看看大将军!”
他刚回到刺史府中,去看望一下自家大将军,也很正常吧?
第416章 见着活的金山了
金副将来到常阔住处,没有意外地被常刃拦在了门外:“……大将军此时正在见客。”
金副将从善如流地一笑:“没事,我不着急,等着就是!”
说着,自觉往一侧的廊下走去,走近了才瞧见,好么,廊下已站着好些人了!
他那几名眼熟的同袍就不说了,本就跟他一个德性,看热闹的心思写在了脸上,可……王长史怎么也在这儿站着?
迎上金副将困惑的眼神,王长史从容自若地捋了捋胡须。
听闻常大将军醒来,今日又逢如此大捷,他前来探望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再者,就算退一万步说,他乃刺史府长史,管的就是这座刺史府里的大小内务,是为刺史大人的第一属官……在其位谋其政,他关心一下刺史大人阿爹的私事,也是称职的表现嘛。
府里来了这样要紧的贵客,他不得安排招待之事?不亲自过来了解一下情况,要如何招待呢?
王长史借公谋私的嫌疑固然很重,但金副将心知自己也并不干净,于是很有眼色地将话咽了回去,默默选了个位置站定。
然而没多久,又有一人前来“求见看望大将军”——
金副将定睛一瞧,只觉离谱……不是,老康怎么也来了?
老康先前遭倭军俘虏,被剁下了一只手,之后跟随常阔一同回到刺史府养伤,如今那只光秃秃的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伤布。
但这不耽搁他深夜冒雪前来,随后也往廊下一站。
几名武将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随便说点啥”的语气,猜测起房中那位容姓来客的身份。
“容姓来客”此刻很是焦灼。
察觉到外面站着的人越来越多,宣安大长公主拧起了眉:“……你们江都刺史府里的人,怎个个如此好事?”
“这算什么。”常阔站着说话不腰疼,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你得庆幸岁宁未归,倘若她手下那些个人也跟着回来,我怕你今日挤都挤不出去。”
又道:“谁让你就大摇大摆地过来了,还有模有样地叫人通传,又是这深更半夜的,不是摆明了招人过来看热闹吗?”
常阔说着,警醒地质问道:“你这毒妇,怕不是存心坏我名节吧?”
“我呸。”宣安大长公主也没好气地道:“你有几分几两的名节,还值得我亲自来坏?我若不使人通传,哪里进得来你这座戒备森严的刺史府?”
“若早知你没死成,我也不必白白跑这一趟!”
常阔瞪眼:“我纵然死,也轮不着你来替我收尸!”
“如此怎么能行?”宣安大长公主皮笑肉不笑地道:“我非但要替你收尸,还要风风光光给你大办一场,否则怎叫礼尚往来呢?”
当年她只是让他将孩子抱走,可他倒好,转头就给“她”大办了一场丧仪!
她被咒得愣是头疼了好几日,一口饭都没吃下去,越想越觉得晦气!
她让摇金追去京师质问,他却阴阳怪气地说什么——【我只是想给孩子一个正经名分,我有什么错?】
于是此刻二人又翻起陈年旧账来,翻着翻着便吵了起来。
“……儿子当初是你不要的,现如今又来扮什么慈母?”
“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不想要?当初我为何不能留下他,你心里不清楚吗!休要得了便宜卖乖!”
“儿子是我独自一人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你倒是说说,我得了哪门子便宜!”
宣安大长公主还欲再说,却见常阔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了起来,原本蜡黄的脸色呛咳得涨红起来。
大长公主的气焰一下子灭了:“懒得与你计较……”
她从椅中站起身来,看着靠坐在那里、瘦了一大圈的常阔,眉间这才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你的腿……医士是怎么说的?”
“你还知道问一句我的腿!”常阔咳罢,声音有些哑:“还能怎么着,伤了大腿骨,新伤叠旧伤,废了!”
“怎么就废了!”大长公主拧眉道:“回头让关大夫来看,人我带来了,明日午后便能进江都城了。”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瓶来,砸到常阔榻上:“关大夫来之前,若疼得厉害,就先吃着这个。”
养在宣安大长公主府上多年的关大夫是哪个,常阔是最清楚不过的。
这些年来,那位关大夫,常折腾出一些新药来,专治他的腿疾。
想着这一茬,常阔的语气无声变得和气了些,捡起那瓷瓶,随口嘟囔着问了一句:“……一同来的,怎么还分两路到?”
大长公主没答话。
常阔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得,扭头看向她。
哦,是她赶路赶得急……把关大夫甩在后头了吧?
被常阔这么盯着瞧,大长公主只觉浑身不自在,此刻任凭外头是刀山火海,她在此也呆不住了。
见她抓起幂篱,转身往外走,常阔忙问了一句:“等等……你是怎么来的?”
宣安大长公主脚下一顿:“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