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侍郎瞧见了罩着铜丝熏笼的炭盆旁酣睡的黄白毛色的狗子,见它还穿着碎花袄子,不禁觉得稀奇,弯身上前,嘬嘬逗了两声。
阿无睁开眼睛,哼唧了两下,大约是烤得太热了,扭滚过身来,四脚朝天,露出肥嘟嘟的肚皮。
看着那张狗脸,湛侍郎轻嘶了一声:“此犬乍然一看,怎有些人里人气的……”
正下棋的褚太傅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岂止是人里人气,再细瞧瞧,还有些僧里僧气的呢,头一日让下人备狗食时,他都忍不住问一句,此犬是吃素斋还是别的。
也不知这乔央,从哪儿找来一条和大云寺早前圆寂那位这么像的狗子,只怕让那位还俗来生,都生不出这么像的。
湛侍郎逗了会儿狗,上前观棋,不由赞道:“老师这两步实在高明啊……”
褚太傅没好气地道:“观棋不语,喝你的茶去。”
湛侍郎笑着应“是”,只觉被老师呛了一句,浑身都通透了。
他倒也不是天生贱脾气,实是局势让人疲惫不堪,偶尔能躲得片刻清闲,在老师跟前坐一坐,吃杯热茶,听老师一如往常地训上两句,便觉得不那么紧绷了。
老师的存在,如同泰山,叫人仰望,也叫人安心。
第419章 备一份厚礼
湛侍郎相信,不单是他,在许多人眼中,太傅都是这样的存在。
太傅能有今时之声望,于天下文人心中稳居泰斗之位,除了毋庸置疑的能力学识以外,同十年如一日的为人行事作风也有很大关系。
褚太傅是一个极能守得住本心的人,自少年时初入官场,便已是这幅怼天怼地的模样了,其怼人之志,未因身份地位及年岁高低而有过分毫转移。
他甚是不屑结交权贵,更不必提结党弄权,也因此,初为京官时,曾遭到过诸多排挤打压。
但太傅头甚铁,虽喜发疯,却也有过人的能力与智计作为支撑。
太傅年轻时遭遇排挤的事迹有很多,现如今仍在文人之间流传,此类事迹,不胜枚举,譬如被同僚设局污蔑,锒铛入狱,不出十日,便好整以暇地走出牢房,将位置腾给了做局之人。
再有诸多看似不痛不痒的排挤,时有一奸臣,看其也很不顺眼,某日早朝后,在两名御史经过时,特意做出耳语之态,与彼时还不是太傅的太傅道:【上回托褚大人办的事,不知可有结果?】
此举意在上眼药,造出模棱不清的流言,拉人下水。
若对方急乱否认,则正中下怀。
很年轻的太傅没有否认,反而露出恍然之色,声音也很低地道:【您说那件事啊……】
那人反倒愣了一下,一时有些不会了,同时生出很不好的预感——
年轻的太傅已作出为难之色:【下官家中虽有人粗通医道,但论起根治痔病,却实在不太擅长……】
那官员倏地脸色一变,刚要打断,又听对方诚挚地建议道:【贾大人之疾既已影响甚多,便不可再讳疾忌医,不如上禀圣上,广发告示寻求良医……】
【下官实是爱莫能助,还望贾大人见谅。】言毕,叹息着施礼后,就此离去。
察觉到那两名御史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臀部,那名官员辩解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愤怒恼羞地离去——然而如此反应,仿佛又坐实了太傅之言。
很快,其人痔病缠身的流言,在朝堂之上不胫而走。
于是此名官员很快发现,朝堂上有意无意盯着他屁股的视线越来越多,甚至有很多人暗中向他推荐擅治痔病的医者,无论他如何解释,都是枉然。
此类事还有很多。
之后,随着太傅的官越升越高,名望日渐为文人所认可,也成为了先帝眼中很合适的制衡人选,局势便慢慢得到扭转,从开局被官场同僚排挤,最终变成了他一人排挤整个官场。
再加上太傅行事的确清正,半点不恋权势,一直保持中立,甚至无意让家中子孙后代入仕,无欲望野心,唯有一身文人铮铮傲骨,那些敌对之人便也逐渐不愿再触霉头,面对太傅时,态度便从起初“谁能除掉他?”的磨牙搓齿,变成了“谁又惹他了?”的头疼不已。
太傅不允家中子孙入仕这一条,说辞也很太傅——你们哪个做官,能做得过老夫?既然都不能,就趁早老实呆着吧,免得败坏老夫名声。
褚家子孙虽不做官,但在文坛中也各有造诣,满门清清白白,因此褚家愈得文人敬重称道。
想着老师年轻时诸多性情飞扬的事迹,再看着面前满头白发的清瘦老人,湛侍郎忽而满心感慨。
但老师最烦有人在他面前矫情喟叹,湛侍郎便只试着说了句:“老师今年书房里的炭火烧得尤其旺……不知可是身体畏冷之故?”
人老了,病也多,每逢冬日,他总会担心老师的身体。
不料却听老人道:“有只小羊羔子孝敬了我一笔炭火银子,今年的炭火一不小心置办得多了些……”
语气虽淡,却有淡淡怡悦得意之感。
落下一子后,老太傅抬眼看向乔央,及一旁的湛侍郎,又问:“怎么,你们没有?”
乔央二人只当太傅口中的“小羊羔子”,必是褚家子孙,湛侍郎便笑着道:“我家那几个,哪有这份孝心!”
乔央则道:“我家那两只还未出栏呢,莫说孝敬我了,且得我养着咧。”
也不对,绵绵算是只出栏的小羊羔子了,毕竟在国子监医堂里做事呢,每月有月钱拿……
但那点月钱,总是入不敷出的,那孩子近来在城外搭了个医棚,为一些不被允许进城的流民妇孺医病,他这个当爹的,也贴进去不少俸禄呢。
听乔央这么说,褚太傅露出一丝满意之色——看来那压岁……呸,那炭火银子,是专给他一人的了?
不过二十万两也太多了些,他单是烧炭,哪儿能烧得完?
方才听乔央提起他家那女娃在城外设医棚救济流民——
太傅想到此处,便道:“我那炭火银子还很有些富余,不如就拿去你家女娃的医棚里罢。”
乔央只当至多是几百两的事,便欣然道谢应下。
听到医棚二字,湛侍郎便好奇地问了几句。
听罢,不禁叹服道:“乔祭酒教女有方……令郎的才名,在下也多有听闻,您家中这一双儿女,假以时日,必然都将大有作为啊。”
乔央连连笑着摆手:“哪里哪里……”
湛侍郎又夸赞起他教导出来的学生——江都常刺史。
提到这位常刺史,湛侍郎眉间的皱纹都展开了不少。
战事是最耗银子的,但人家常刺史,此番抗击倭军,却做到了“以战养战”——
倭国此番求和,必要耗费极大代价,上贡补偿是免不掉的,常刺史又亲自去取求和书,岂能便宜了倭国?
再有东罗,此番易主,也得常刺史相助,来年上贡数目必然也格外可观……
他们几个户部的老东西,已经私下敲过算盘了,大致估摸着,江都此战,刨去损耗,必然还能很有些富余。
试问这样的武将,怎能叫人不喜欢呢?
此时,面对这位武将的老师乔祭酒,湛侍郎便很不吝于赞美之词。
乔祭酒却很难专心享受这份赞美,太傅在棋盘上忽然越杀越凶,他急于应对间,加之炭火太旺,已经有些汗流浃背了。
直到湛侍郎又说起同样在外的其他武将。
免不了要提及康定山造反此等叫人头痛之事,而后待说起韩国公李献时,这头痛便再次翻倍。
“韩国公此去,已有半载了吧?”眼看着要输了,认命的乔央反倒腾出了心思来搭话。
“是啊。”湛侍郎叹气:“这半载间,先丢洞庭,又失岳州……如今只盼着荆州务必守住。年前应当无碍,荆州一带如今严寒且多雨雪,卞春梁大军暂时不敢攻来。”
乔央委婉地问:“圣人……便没有其他示下吗?”
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武将在外领兵,半载间无所成也是常见,但洞庭和岳州是在李献手上丢掉的,而荆州又这般紧要,怎能放心依旧尽数交予李献之手呢?
虽说李献是圣人自家小辈,圣人用起来自然放心,但事关国邦安危,圣人应不至于这般主次颠倒吧?
“圣人已有安排。”湛侍郎道:“在等肖旻肖将军回京。”
肖旻早前奉旨离京前去平乱,平的乃是庆州一带的几处乱象,多是些当地豪强纠集流民带来的祸患,而今被悉数平定,肖旻已在回朝的路上。
“待年节稍作休整,来年初,肖将军应当便会奉旨赶赴荆州了。”湛侍郎道。
乔央稍稍放心了些,这位肖将军,是与岁宁一同打过徐正业的,据说为人沉稳谨慎,是个值得信任的人物。
乔央便道:“如此,只盼着来年能有转机……卞春梁之乱一日不除,京城便一日难安啊。”
距京师仅有一千二百里远的荆州,此刻也已入夜。
常岁宁在黄水洋大败倭军的捷讯,早几日已传至荆州军营内,被李献以“动摇军心”为由,严令镇压,不允士兵私下议论。
此刻,偌大的军营中一片死寂,冒雪守夜的士兵,神情麻木而紧绷。
纵是近日多雨雪天气,他们也未曾停下操练,李献欲借年前天气恶劣,卞军无法攻来的间隙,加紧操练麾下兵士。
在他看来,他之所以会败给卞春梁,最大的原因便是麾下兵士松散无能,若是姨母当初肯将京中三万玄策军交给他,他必然早已将卞春梁击溃!
但他此刻没有提要求的资格,姨母对他已经失望不满,不可能将驻守京师的玄策军交给他。
离京前,姨母曾允诺,只待他击败卞春梁,于军中立下声望,日后便可将玄策军顺理成章交予他手,可如今……
想到“军中声望”四字,李献眼前闪过的是一张稚气初褪去的少女面庞。
黄水洋之战,让常阔之女再次声名大噪,那将星转世的愚蠢传闻,竟愈发汹涌,已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身处久战不顺的逆境之中,李献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眉间已有遮掩不住的戾气显露。
他自南境回京,本以为等着他的是大展拳脚的机会,但眼前的一切,与他预想中的都不同……
功与名全是崔璟和常阔父女的,而他只能带着这败军之师,在值年节之际,依旧苦守于此。
想到数日前来自京师的苛责训斥之言,及那些满朝文武必然对他百般横眉贬低的情形……
李献攥紧了按在沙盘旁的手掌,压抑着内心躁戾。
这时,一名士兵入帐内禀道:“启禀主帅,据斥候回报,卞春梁大军于岳州城中正饮酒作乐,大举庆贺……岳州城中百姓皆惶惶不安。”
岳州城中的百姓已经经历数次卞军的洗劫杀掠,卞军第一次杀的,是城中士族权贵官员,第二次便将屠刀挥向了平民百姓。
幸存的那些百姓,如今的处境也与奴隶无疑,他们依照卞军的吩咐行事劳作的同时,亦要面临卞军一言不合便会挥刀的恐惧。
此刻这名士兵隐去了诸多细节,只以“惶惶不安”四字囊括岳州百姓的处境。
“饮酒庆贺……”李献的注意力只在卞军的嚣张忘形之上,他的眼神一点点沉下去,而后转头看向跪坐在一旁侍奉的蓝衣女子——
“来年气候转暖之际,我欲为卞春梁备下一份厚礼……”他缓声道:“这份厚礼要如何备,阿尔蓝,我需要你与我一同定策。”
阿尔蓝似察觉到他话中所指,眼神微动了动,适才点头。
李献眼底有势在必得之色。
最迟来年四月,他定会一举剿灭卞军!
……
另一边,常岁宁自倭国离开之际,知晓越州已定,石本武彦已被诛杀,便安心率军踏上了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