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就在一旁候着,等石老夫人放下碗筷,她即上前收拾,拿闲聊的语气问:“老夫人,您今年得有六十了吧?”
石老夫人拿帕子擦嘴:“今年都六十八了……”
荠菜作出讶然之色:“真瞧不出来呢,您这面相瞧着年轻,且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石老夫人嘴角微动,略有些得色:“倒也没别的,就是养了个有出息的孝顺儿子。”
她本就是个嘴巴闲不住的,此刻吃饱了饭,心里安生了些,打量了荠菜两眼,随口问:“你是南边的人吧?”
“是,我是和州的。”
“和州是什么地方?”
荠菜收拾罢碗筷,转头一笑:“在淮南道那边!”
这朴实的笑意让石老夫人略感亲切,下意识地就打听一句:“成家了吧?”
“成了,又散了!”
“散了?”石老夫人讶异地问:“怎么散了?他不同意你进军营?”
“也不是,他不顾家,还背着我找相好。”
石老夫人登时来了精神,“啧”了一声,拍了下腿:“你瞧瞧……”
荠菜叹口气,欲端着碗碟离开,却被石老夫人抓住了手臂,扯着在榻边坐下。
石老夫人同情地拍了拍荠菜的手:“你这心里指定苦哇……来,跟大娘好好说说!”
想当年,她儿子尚未发迹时,她在十里八村内,那可是消息最灵通的人物。
刚死了男人那年,是她日子最难的一年,却也没耽误她手里端着饭碗,身后背着背篓,背篓里放着儿子,在村口和人大倒苦水,诉说日子的艰难。
荠菜就这样和石老夫人唠了半日。
听罢荠菜的经历,石老夫人脸上多了两分疼惜和欣赏:“大娘就喜欢你这种拿得起放得下,不靠男人靠自己的性子!”
荠菜顺势道:“我也听了些您家中之事,您年轻时也是不容易的……”
“是啊。”石老夫人叹息一声:“好在都熬过来了。”
家长里短总是能快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石老夫人叹气往下说道:“熬出头之后,本以为能多过几年安生日子,但谁知我儿上了造反这条贼船……”
“这档子破事,起初我是一百个不答应的。”
“但狗儿说,他也有身不由己之处,他和那康定山早已说不清也分不开了,若断言拒绝恐怕祸患将至,只能且走且看……”
“那康定山,野心勃勃又心狠手辣,是个害人不浅的!”石老夫人说到这里,很是唏嘘:“此番他死在他儿子手里,说不得便是报应啊。”
荠菜偶尔附和一声。
直到石老夫人忍不住怀念从前:“现如今想想,什么出息不出息的,人活着,还是安生些好……”
“如今看这局势,这反也不是那么好造的,可怜我家雯雯,还没来得及挑一个俊俏的好夫婿……”
说到最疼爱的孙女,石老夫人既忧心又挂念,不禁掬了一把泪。
这回,换荠菜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并适时劝道:“大娘,现在回头,为时未晚呐。”
石老夫人拿一双泪眼看向荠菜,眼中有请教商议之色。
当晚,一封密信及信物,快马离开了幽州玄策军营,被秘密送往蓟州。
“崔大都督觉得,石满会如何选?”
看着送信的一人一骑消失在夜色中,常岁宁随口向身侧之人问道。
立在她身旁的青年道:“当日石满那般轻易放康家兄妹出城,除了不愿伤及石老夫人之外,大约也有借此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用意——”
常岁宁认可地点头:“我也这样认为。只要他有意,那便有机会说服他。”
黑栗站在二人身旁,一旁熊熊燃烧着的火把将二人一狗的身影映得极长。
……
康定山的死讯传开后,蓟州城中人心大乱。
而最乱的地方要数康家,康家余下的儿子们为争夺父亲留下的兵权家产,短短数日间,便已经分崩离析。
石满的处境也不轻松,正当他焦头烂额之时,一封密信送到了他手中,一并送到的,还有一只老旧的手串。
那手串上穿着一颗发黄的狗牙,那是幼时母亲寻来,让他随身带着,用以辟邪。
他一直带到十八岁,那时他投了军,便将这代表着年少稚嫩的手串摘了下来。
许多旧物,母亲都一直留着,攒了好多箱,他要让人扔掉,母亲总说“还用得上”,他若再说要扔,母亲便要发火。
此刻,石满攥着那颗狗牙,眼神犹豫不定。
……
三日后,崔璟亲自点兵两万,率军离营而去,大军所往,正是蓟州方向。
……
第436章 真好,又见到她了
就在崔璟发兵的当日,蓟州城中,正在为康定山守灵的康家长子,突然倒在康定山棺侧,不久后即七孔流血,暴毙而亡。
经查,是遭人在茶水中投毒,而这投毒的源头,很快锁定在了康四郎身上。
康定山死后,在兵权家产的分配中,数康家长子和康四郎的声音最高,康家长子乃康定山原配所出,人虽平庸,但占下了长子身份,由其继承最为合情合理。
而康四郎的母亲洪姨娘虽非正室,但洪家这些年来在军中更有威望,洪郴乃康定山的心腹部将,康四郎也更得康定山喜爱,这些年来在一众康家子弟中便数他风头最盛——
如此局势下,二人相争,便必有一伤。
然而,面对毒杀长兄的指控,康四郎却矢口否认。
但人证物证俱在,就连他身侧的心腹小厮也哭着招认是他所为,康定山那位年轻而无所出的正室夫人,作出痛心疾首之色,做主将康四暂时监禁。
洪家没了洪郴这个顶梁柱主心骨,又忽遇康定山被杀,上下动荡正乱作一团,待他们反应过来,想要施压救出康四时,康四“自尽”而亡的消息却已经快一步传来……
这一切甚至只发生在短短一日之间。
洪家再多的不满,也注定只能被镇压。
至此,康家呼声最高的两位继承人皆已出事,局面混乱中,在康定山那位正室夫人的主张下,康六郎成为了那个接管兵权的人选。
除了兵符之外,康六郎也顺理成章地接收了康定山的几位得力谋士。
其中一位谋士告诉他,当务之急,是要提防石满。
——平卢军中的势力,有三中之一是归石满统辖,而石满之母如今在崔璟手中,如此局面下,石满多半会有动摇倒戈的可能。
康六郎深以为然。
当下局面变幻莫测,他必须尽快卸下石满的兵权。
但石满在军中扎根深固,石满的部下认的是石满这个人……为稳妥起见,直接除掉石满,让这个人彻底消失,是最可行的选择。
可是他初接管兵权,单独想要成事,实在太难。
于是康六郎找到了靺鞨军的几名统领,欲联合他们一同设局除去石满。
康六郎向靺鞨统领说明了石满之母被挟持之事,又信誓旦旦地声称石满已经暗中归降崔璟,若再不除去,必成大患。
铁石堡被焚,康定山被杀,变故频发之下,迟迟未能发兵攻往幽州,靺鞨人的耐心本就已经消耗殆尽,此刻又闻听此事,难免急躁愤怒。
不过他们仍未轻信康六郎一面之词,令人暗中查探了石家状况,最终还是确认了石老夫人被挟持之事。
这时,康六郎向他们允诺,石满一死,即刻发兵。
靺鞨人权衡罢,到底点了头。
相比康六郎这张年轻的面孔,他们自然更信得过石满的能力,但是再好的能力,一旦生出异心,便绝不能再留。
而年轻些也未必全是坏事,年轻意味着更好拿捏……他们可从未真正想过要和康家平分战果,就像康定山也只是在利用他们靺鞨铁骑一样。
只是康定山未能活到“分赃”的那一日而已,否则撕破脸皮,也是迟早之事。
靺鞨人心下拿定了主意,次日,即催促石满前来商榷动兵之事。
这是这数日来的常态,靺鞨心急动兵,石满却以要先料理好康定山的后事为由拖延,双方为此多有争执,但又维持着其中的平衡,并不曾真正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在靺鞨人的再三催请之下,石满到底还是来了。
接管了父亲兵权的康六郎,也顺理成章地到场参与了此事。
一同在场的,还有平卢军中的七八名大小部将。
然而议至半场,随着康六郎向心腹护卫暗中做了个手势之后,忽有士兵举刀杀入。
有些部将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欲出声质问时,康六郎满面义正言辞地道:“石满投敌,为大计虑,务必除之!请诸位叔伯助我!”
“如诸位欲与投敌者共谋,小子今日只能得罪了!”
为了保证计划顺利,避免走漏风声,他事先只与父亲留下的几名心腹秘密商议过,在场者多半不知情。
但有靺鞨相助,康六郎对这场秘密的诱杀很有信心!
那些士兵已经杀了上去,石满左右护卫持刀抵挡间,几名部将急声问石满:“石将军,六郎君所言是否属实?!”
石满站起身来,按向腰间佩刀:“是又如何,吾等效忠的乃是康节使,康节使生前我未曾有过二心,便自认无愧。”
有人满面惊怒:“石将军,你竟然当真……”
“诸位认为,单凭此弑兄夺权之子,当真能够成就大事吗?”石满拔刀,肃色道:“不想陪无知稚子一同送死的,此刻站到我身侧,尚且不晚!”
那些部将面色摇摆不定间,忽听议事厅外有厮杀声传来。
很快,一名身上带血的士兵跌跌撞撞奔入厅内,向康六郎道:“郎君,赵驭,燕荣二人突然动兵,已带人杀至院外!”
康六郎大惊失色,赵驭是石满部下,尚不足为奇,但燕荣是他父亲生前的心腹,也知晓他此次诱杀行动!
所以,石满早知今日是局,已早有防备了……故作不知,必是为了趁机反杀!
“石满……你果然已经投敌!”康六郎怒道:“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
“与我立下信义者,乃是兄长,兄长今已不在,谈何背弃。”石满看向康六郎,语气淡漠:“我想杀的另有他人,六郎君若此时回头,看在与兄长的往昔情义上,我可保你一命。”
石满口中的“另有他人”,显然是那几名面色阴沉的靺鞨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