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那时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竟是为这兵不血刃而来吗?
在心中念着这沉甸甸的四字,再加上此刻在一众佩甲将士们的围绕下,他似乎看到她“从前”领军时的模样了。
去岁一整年里,他曾多次翻阅过她煊赫的战绩,却终究只是翻看而已,直至此时,看着这样一个人站在她昔日创立的军中,那一切记载的文字有了实形,从那些功绩册中走了出来,成为了她的刀,她的甲,她的战马,她的意气风发与不拔之志,同时也终于凝成了一个真切而完整的“她”。
魏叔易忽然觉得,他好像,终于真正认识“她”了。
世人惧鬼,惧的是恶鬼与怨鬼,可这样一个“她”,何曾示之世间以怨,又何曾示之世人以恶?
面对这样无比粲然生辉的灵魂,他若只有畏惧,似乎过于愚昧浅薄了,不是吗?
“魏侍郎?”
一声轻唤,让魏叔易迟迟得以回神。
谭离一笑,并不深究这位魏侍郎何故会在这热闹中走神,只道:“魏侍郎,咱们也走吧。”
魏叔易这才留意到,众人已跟随着崔璟,往帐走而去。
大多官员只是将崔璟送至帐内,寒暄数句后,便适时告辞了,未有过多占用崔璟归营后的时间。
崔璟邀他们再留两日,待军中庆功宴结束之后,再动身不迟。
吴寺卿等人欣然应下。
待一众官员都先后离开后,帐内只剩下了几名相熟的武将,常岁安再忍不住,同妹妹大肆说起了自己此番战绩,他杀敌勇猛,甚至还杀了一名靺鞨军中有些名姓的将领。
常岁安形容狼狈,却不耽误他绘声绘色地复原当时的情形:“……用得正是京中咱们对练过的那套枪法!”
“宁宁,我待上了战场才知,昔日你与我对练时所使那些枪法,看似无太多出奇处,却胜在实用,制敌狠准!”
站在常岁宁身侧的康芷听得神情振荡,满脸向往之色。
听常岁安不知疲倦地一口气说完,其他几名部将也赞不绝口,常岁宁才笑着点头:“如此听来,阿兄着实勇猛,此行斩获不俗战功。”
“女郎。”这时,剑童突然开口,冲常岁宁抱拳间,目不斜视地道:“属下要揭发郎君罪状有三——”
脸上笑意未消的常岁安不可思议地看向剑童:“?”
怎么就要揭发他了?
剑童拿刚正不阿的神态道:“一是郎君不听劝阻,曾擅自离队一次。二是郎君无视危险,横冲直闯入敌军阵中。三是中途休整之际,郎君仍偷偷练枪彻夜,全然不知保存体力。”
常岁安听得瞠目结舌:“剑童,你……”
他竟不知剑童何时记下了他这么多黑账!
好一个战场判官!
常岁宁叹了口气,她就知道,她这阿兄身上脸上的伤,总有那么几块是自找的。
原先她还觉得,岁安的性情相较老常远要平和得多,可这一上战场,不正是老常年轻时的冲动做派吗?
真乃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错了。
听得妹妹这声叹气,常岁安心虚起来:“宁宁,我……”
察觉到气氛变化,虞副将轻咳一声,找了借口告退离去,其他几名部将也连忙跟随,方才齐声称赞常岁安的热闹景象不复存在。
这气氛,就跟抱孩子似得,笑嘎嘎的孩子大家都乐意抢着抱,但若这孩子瞧着想哭,那还是有多远赶紧抱多远吧。
见人都走了,常岁安愈发心慌了。
常岁宁盘坐在那里,看向那不安的少年人:“我固然也说过阿兄肖似阿爹,很有将才之相,可将才也是磨砺出来的,若磨砺到一半,人便没了,还谈何为将呢?”
“阿兄此次平安回来,除了同袍相护,亦有诸多侥幸在。但阿兄万不可将这侥幸,视作自己真正的能力。”
听常岁宁语气和缓,常岁安的神情由不安,慢慢变成了自省。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无论身居何位,皆没有退却的道理,但殉身之法,却分高低。身为将士,死在强敌刀下,是为死得其所。可若折在自己的狂妄大意之下,却是毫无价值。”
“阿兄能明白吗?”
常岁安惭愧而郑重地点头:“宁宁,我记下了。”
实际上,数次同死亡擦肩而过之时,他也是恐惧的,但胜利和军功的喜悦很快让他将那份恐惧抛之脑后,甚至顾不上去回想反思。
但妹妹真好,并不生他的气,或责怪他,只是这样循循善诱地劝诫他。
常岁安感动间,只见妹妹转头看向了上首:“崔大都督——”
听得这道声音,崔璟点头:“我也记下了。”
常岁宁:“……崔大都督记这作甚?”
这与已经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来听她讲蒙学有何区别?
偏那人甚认真:“讲得很有道理。”
见他表情半点不见虚伪奉承,常岁宁无言片刻,才说出想说的话:“既是崔大都督麾下的兵,此番功与过,还要劳烦崔大都督来定夺赏罚。”
崔璟看向常岁安,点头:“好,我来罚。”
常岁安一瞬间面露苦色,但自知有过,也没有怨言,拱手道:“属下甘愿领罚。”
崔璟便让元祥带常岁安去寻虞副将。
常岁安便带着判官剑童去了。
战场之上局面瞬息万变,更讲究因时制宜,常岁安固有过,但到底功大于过,纵然责罚也绝不到动军棍的地步。至多事后围着演兵场跑一跑,负沙袋扎一扎马步,小惩大诫,只求长个记性而已。
常岁宁也要离开时,正逢方才落队的魏叔易单独找了过来。
魏叔易单独又与崔璟道了谢,当初是他写信求援,崔璟没有片刻迟疑便答应相助,对此他感激之余,又表达了感动之情。
见崔璟一副漠然之色,魏叔易叹气:“此处又没有外人,崔令安,你纵是承认你与我莫逆于心,自有厚谊在,又能如何?”
崔璟面色不改:“如何没有外人,你不正是吗。”
魏叔易不觉受伤,反而一笑:“非也,我非外人,而是贼人也。”
说话间,视线似有若无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常岁宁。
常岁宁一头雾水,何为贼人?何故望向她?
她下意识地拿疑惑的眼神看向崔璟,却见崔璟虽正襟危坐,却有不大自在之感。
下一刻,崔璟已开始开口赶人:“崔某赶路疲乏,魏侍郎若无要事,还请自便。”
魏叔易点头,目露两分同情:“是,看得出来崔大都督的确疲乏得厉害,满身风尘仆仆,不见往日风仪,可见实在辛劳。”
“……”崔璟下意识地垂首,透过面前茶碗中的茶汤,见得自己风尘仆仆,面生胡须的模样,忽然身形微僵。
他行军打仗多年,已习惯了军中生活,一年到头也不会照一次镜子,视外貌于无物,甚至为了威慑敌人,时常刻意令自己显得粗糙一些——
这时,魏叔易已站起身来,仪态无可挑剔地抬手施礼,从头到脚似乎都写着风雅二字。
崔璟自认不是个在意自身外貌的人,甚至一度因为脸生得过于好看,而感到十分麻烦。
自然,他也决不是一个浅薄无聊到会与人攀比外貌的人……
但是……
此刻……
当着常岁宁的面,看着这样刻意之下愈显风度翩翩的魏叔易,他很难不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刚从深山里打猎回来的一等糙人,乃至野人。
平生以来,头一次因此时的外貌形象而感到坐立不安。
魏叔易目的达成,又转而含笑向常岁宁道:“常刺史,崔大都督既疲乏,那你我便不多作叨扰了吧?”
常岁宁本就要离开的,此刻便也点头起身,与崔璟道:“那你先行歇息,有事晚些再说不迟。”
崔璟唯有点头:“……也好。”
目送着那二人一同离开,崔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道:“来人——”
很快一名士兵上前:“大都督有何吩咐?”
崔璟:“备水,与我洗尘之用。”
士兵愣了一下,现在?
大白天的,大都督竟然要一反常态即刻沐浴?
士兵应声下来,照办去了。
折返的元祥闻听此事,心下明镜一般——他早看在眼中了,那魏侍郎每日花枝招展出入常刺史面前,居心可见一斑!
不甘落于长吉之后的元祥赶忙揽下此事,并为自家大都督捧来崭新衣袍,又逮住刚好寻来的曹医士,询问快速养颜回春之法。
曹医士精神一振,欣慰到无以复加,天爷,终于!他终于等到崔大都督愿意善用其脸的一日了!
因有元祥和曹医士的掺和,崔璟被迫沐浴近半个时辰之久。
刚穿衣整齐,将发束起,却闻帐外有人自缚双手,请罪而来。
来的是石满,及平卢军中数名部将。
石满几人皆绑缚住上半身,双手背缚在身后,入得帐内,先后跪了下去:“罪人石满,前来请罪。”
但当他们抬起头来,看到那在上首落座的青年之时,却是忍不住齐齐愣住。
第438章 可否单独一叙?
世人之美,虽因各人审美不同,而无法分出真正意义上的高低,但不同的美,所给人带来的冲击之感却有高低之分。
这冲击感,若可粗略分为三等,由低至高,先说三等之美,必是令人心生怡悦欣赏的美,美则美矣,但正事当前,却也未达叫人分心的地步。
再说二等之美,必是使人赞叹,令人难以否认忽略的,且已达雅俗共赏之境,以美之一字加之其身,轻易不会再有分歧。
而一等之美,必是世间罕见,百千万人中仅出其一,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有机缘亲眼目睹的。乍见之下,是无论对方说些什么,视线都难以从那张脸上移开的程度——
跪在石满身侧的部将,此刻愣神地看着这样一张一等一的脸,甚至敢说,纵然此刻他非跪在军帐之内,而是在那行刑台上,即便下一刻便要被斩首示众,此刻这神,他该愣还是得愣上一愣的。
他们皆是实打实的一等糙人,出入军中,平素根本不会在意什么外貌之说,更毫无形象管理可言,但正因如此,此刻那青年在这等粗糙环境中,便愈发夺目异常——
青年卸下了繁重的盔甲,此刻身着深青色绸袍,衣袍崭新,质地柔软润泽,勾勒出挺括出色的肩背轮廓。
其人显然刚沐浴罢,周身洁净,且发丝尚未干透,因此只拿玉簪束起了一半,余下一半披散在脑后浓密如瀑,额侧一缕不经意间垂落于眉侧,显出几分清爽的慵懒之气。偏其眉宇清贵凛冽,眉眼漆黑如寒星,二者相和之下,便冲撞出了那极具冲击之美。
那张脸的轮廓异常优越,骨相与皮相无不上乘,没有一丝多余累赘之处,就连左侧眼角下方那未消去的细小伤痕,都在为他添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