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而至的崔璟勒马在她身侧,与她一同望向那似乎近在咫尺的山间弯月。
二人先后下马,常岁宁就近找了块还算平整的山石坐下。
跟来的黑栗嘴里吐着舌头,和一团团白汽。
常岁宁双手撑在身侧石上,双腿也伸直舒展,转头望向崔璟,示意他也坐。
崔璟温声道:“不必,站着看,似乎更清楚。”
常岁宁便不再劝他,专心看好不容易追上的月亮。
峨眉新月,明亮如钩,月色洒在未化的积雪之上,泛起碎星般的冷芒,将山间高处映照清亮。
此一方天地寂静,远离喧嚣,如同天外之处。
崔璟侧首,看向身侧仰首望月的少女。
她难得露出放空神态,撑臂仰首间,浓密的马尾顺垂在身后,眉眼睫毛都被月色笼罩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华。
她坐在那里,放空感受,与周遭融为一体,像是一只汲取天地气息,用以疗愈自身的山间草木精怪仙子。
崔璟未曾打破这份静谧,他静立石侧,静静守着。
直到她开口,声音如风轻而随意:“崔璟,一场战事结束后,你也喜欢这样一个人呆着吗?”
崔璟答:“是。”
“我早猜到了。”常岁宁道:“你在信中提醒我放空疗愈时,我便知你必然也是如此。”
崔璟微微弯起嘴角:“嗯,瞒不过殿下。”
“但你我此时都不是一个人。”常岁宁的语气依旧轻松随意,却添了一丝认真:“崔璟,你与旁人很不一样。”
崔璟看向她,只见她仍在看月,但话是对他说的:“你在此处,我便是放空也很安心,而不会因你分神,不必掩藏,不必顾忌,不必防备。”
她大多时间都需保持敏锐戒备,放空意味着危险,因此倍觉可贵。
崔璟闻言深邃冷冽的眉眼柔和下来,泛起一丝笑意:“我竟不知,我还有这般用处。”
他声音缓慢清冽,字字认真珍视:“看来,殿下信我,胜过旁人。”
“是你先待我远胜过旁人,许多事即便你不说,我却也非愚木——”常岁宁说话间,转头看向他,道:“譬如此刻,站着赏月并不会看得更清楚,你只是在为我挡风而已,对吗?”
山风正是从此方向吹来,被他的身躯无声挡下了大半。
对上青年那双星子般的眼眸,常岁宁莞尔:“你做了这样多,我若再不信你,岂非太不是个东西了?”
崔璟刚要说话,却见她神态笑意隐有些滞慢,话音刚落,便掩口打了个哈欠。
崔璟若有所察:“殿下饮酒了?”
“一盏果酒而已。”
崔璟下意识地问:“……可觉有醉意?”
“不曾,我只是有些困了。”常岁宁又打了个呵欠,却还记得安慰崔璟:“但你别怕,我纵醉酒,今次必不会无故动手的。”
她为自己正名般解释道:“我酒品一向极佳,寻常醉罢只会倒头睡觉,那次实在是个误会——不慎掉入池中,恍惚间将你当作了倭军,才会出手伤你。”
听着这逐渐染上醉意的话音,崔璟默然一刻,他发现了,她有醉酒迹象时,不单看起来下一刻便会倒头大睡,似乎还很话痨。
但他很懂得维护她的颜面,点头道:“既然困倦,那我带你回去歇息。”
“也好。”常岁宁站起身来,身形却是微晃。
已有防备的崔璟赶忙扶住她一只手臂。
却被她抬手撇开:“不必扶我,我自能行走。”
她定定地看着脚下的路,正色道:“你且扶好这条路,它有些晃。”
“……”崔璟讶然之下,无声失笑。
他诚然道:“殿下抬举崔某了,此路我怕是扶不住——”
他还是扶好她吧。
却听她忽而意识到不对劲一般,自我反驳道:“笑话,路怎么可能会晃?”
看得出来她的理智在很努力地与醉意搏斗,她那惊人的意志力在此竟也奏效,片刻,即坦诚地道:“思来想去,我大约是醉了。”
听她如此一本正经地自我剖析,崔璟面上笑意愈深:“是,我这便带你回去。”
常岁宁:“有劳。”
山路陡滑,见她并不像是能好好走路的模样,这段山路下山骑马的话,二人同乘一匹也不够稳妥,崔璟便问:“我背殿下下山吧?”
常岁宁:“有劳。”
黑栗见状,开始积极地赶马——这是它新学来的技能,近日黑栗每日在军中练习牧马,那些战马因此很是不得安生。
崔璟背着常岁宁一步步走得尽量平稳。
常岁宁伏在他的背上,似乎颇感安心,她渐闭上了眼睛,放空片刻后,忽而如梦呓般问:“崔璟,你可曾被人背叛过吗?”
她补道:“我是说,你很亲近,很信任的人……”
她马上要回江都了,江都刺史府中,就有那样一个人在等着她。
在东罗时,孟列已将查到的消息传信告知了她,她大致已能确定了。
第441章 一直陪在我身边吧
崔璟脚下又慢了些,答:“也曾有,但称不上十分亲近信任。”
他性情淡漠,能与他称得上十分亲近的,包括元祥在内,只怕都数不出三个来。
他答罢,并不曾向常岁宁追问探究,只静静等待着她是否想要往下说。
又行了十余步,崔璟才听耳畔再次响起声音:“我也经历过许多背叛,但此次尤为不同……我自认非蠢笨之人,但我至死却都不曾疑心过他分毫。”
“他知晓我的秘密,甚至比老常他们更了解我,唯有他与我相识最久,与我一同长大,在宫中,在军中,陪我走过最难的路,做了他所能为我做的一切——”
她的声音更轻,更慢了:“分明,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的……”
从这些话中,待她生平之事知之甚详的崔璟,已不难猜出她口中的“他”是何人了。
崔璟也有着片刻的意外与恍惚。
“我自诩轻易不会被人愚弄,时刻不忘戒备二字……从前那些背叛,多少总有察觉,再不济,事后也能回想起蛛丝马迹。但唯独他,我便是至今回想,竟也仍想不出他何时有过丝毫破绽。”
常岁宁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从不外露的茫然:“因此,近日我一人静思时,总觉不安。”
崔璟便问:“殿下在不安什么?”
“我自幼时成为阿效开始,一路走,便一路在不停自我剥夺。”常岁宁将下颌抵在崔璟一侧肩上,微抬首看向天幕,眼神如夜幕般平静恒常:“譬如恐惧,怯懦,冲动,无用的仁慈、眼泪,以及犯错的资格。”
她每说下去,似乎便见天上的星子熄灭一颗,直到仅剩一颗——
“但我不想再被夺去信人的能力。”她的视线盯着那唯一的星子,喃喃道:“若我再不敢信谁,岂非要变成一只漆黑的怪物。”
崔璟便懂了她的“不安”。
不是畏惧还有再有第二个背叛者出现,而是怕自己从此失去不辨真假的眼睛,和给予他人信任的勇气。
“殿下不会变成怪物。”他说:“殿下要记住,殿下是可信之人,身边便永远不缺可信之人。”
青年的声音也很缓慢,如清泉经过山涧:“人心复杂易变,我不敢轻易为谁人作保,但我至少可以保证,这世间有两个人,殿下可以永远信任——”
他道:“一是阿点将军。”
常岁宁认可地轻点了下头:“阿点最好。”
她道:“所以不是我捡了阿点,是阿点收留了我。”
阿点用他那颗无垢之心,收留了她。让她在内心深处,也得以保有一方无垢之地。
“崔璟,你果然知我。”常岁宁喃喃道。
崔璟清冽的眉眼无比柔和,他知她有,是因为他也有。
他心里也有这样一方无垢之地,那里有永不消散的月光驻足。
“那第二个人呢?”常岁宁问他。
崔璟认真答:“是殿下自己。”
他说:“殿下乃世间最为可信之人,殿下大可永远听从内心的声音,殿下信自己便不会有错,便不会成为多疑的怪物。”
他声音不重,却有着不可动摇的笃定。
“信我自己,便不会成为怪物吗——”常岁宁思索着复述了一遍,眼中茫然散去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道:“我问你第二个人是谁,我还以为,你会说崔璟此人。”
“崔璟此人,亦可信。”崔璟脚下微顿半步,微侧首,对背上的人道:“若殿下愿意,也可试着信他。”
“你也可以为他作保吗?”常岁宁问。
“是,我可保证,他绝不背叛殿下。”
常岁宁:“绝不?”
崔璟:“绝不。”
常岁宁:“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是。”
“你说了便要做到——”常岁宁道:“你当知晓,我可不是善茬。”
“我当然知道。”崔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浅暖笑意。
下一刻,他忽觉常岁宁环在他身前的手分开,竟是从后面环过他的脖颈,反捧起了他的脸。
崔璟脚下顿住,只愣愣地随着她手上的力气,将脸转向她。
四目相视,咫尺之间,他心跳如雷生,天地却寂静。
常岁宁以很舒适的姿态反捧着他的脸,拿一双染着雾气的乌亮眼睛注视着他,缓缓道:“崔令安,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当真很懂得如何疗愈他人,如何待人好——”
她用卸下一切修饰,以最直白的言辞说道:“我有很真切地感受到,在被你很好地对待着。”
崔璟几乎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时间只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了这双带着晶莹笑意的眼睛。